因为理性在思想结构中具有如此特殊的地位,所以它是思想的本质,并往往等同于思想。于是思想自身在历史上就是在理性意义上的思想。作为如此,思想自身不是经验的而是先验的,是人的认识的可能性,因此关于思想的思想一般都是先验主义的。不仅柏拉图的理式哲学是如此,而且康德的先验哲学和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更是如此。但理性作为原则的能力,它并不相关于提供或者不提供某种知识,如同感性直观和知性判断所作的那样,而是只相关于自身,并且就是它自身,于是理性在本性上是纯粹理性。按照康德的说法,“纯粹理性在事实上只是从事于自身,而且不可能有其他的事业。”[vi]但因为理性有不同的领域,所以它自身也有一些区分。传统上人们区分了理论理性、实践理性和诗意(创造)理性,它们分属于认识、意志和审美等范围。现代人针对技术社会提出了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针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特点还指出了实用理性等。但这已经远离了纯粹理性自身的意义,它们不再是理性自身,而是理性之外的某种东西。
事实上,理性意义的这种变化已经显示出了理性的毁灭的某种征候。但对于理性的怀疑和反抗主要来源于对思想的重新规定,即:思想自身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对于现代思想来说,思想在根本上不能理解为理性,而是要理解为经验。当然这种经验不同于近代哲学中和唯理主义相对立的经验主义。经验主义强调经验为知识的源泉或准则,因此没有必然的真理,只有或然的知识。这里所谓的经验就是人的感官对于时空中物的感觉。作为经验的思想也不同于现代思想中具有特征性的体验。体验始终关联于人的生命,因为它是对于人的生命的经历。在它的种种样式中如激动、欢乐和痛苦等情绪中,人与世界相遇,万物向人敞开。但人的感觉和体验都不能描述现代意义的经验。这种经验强调不是思想和人(感觉和体验)的关系,而是思想和存在的本源性的关系。这就是说思想是存在的思想,由此思想来源于存在并且归属于存在。在这样一种关系中,思想也不是通过判断、推理、计算和设立等来表达自身,而是被存在所规定,成为存在或者事物自身的显示。
但什么是一般思想的现象?思想一般可以被描述为“我在思考”,但“我在思考”不是在思考思想自身,就是在思考思想之外的事物,因此根据胡塞尔的现象学对于意识的分析,“我在思考”的完整表达就是“我思考事情”。这一表达实际上揭示了一般思想活动的结构,即我、思考和事情三个要素。思想的事情当然不能等同于一个自然之物,它只是自在的;但也不能等同于一个心理之物,它是随意的。思想的事情在思想中显示自身并且构成自身。作为思考事情的思想自身在此形成了和事情的关联。它一方面是否定性的,即要排除和事情无关的各种意识,而保持思想的纯粹性,以至如同中国思想所说的“虚无”和“宁静”。意识的排除包括自然意识和历史意识,同时还包括理论的和日常的观点。它另一方面是肯定性的,即揭示事物的本性并在此过程之中让事物形成自身。那个思维的自我当然思考的可能条件。思想之所以可能,并不只是因为自我是能思维的,而且是因为自我和事物共同存在于世界之中,同时还因为自我相关于他者,即他者始终会打破自我的限度,使自我越过自身的边界,而无限地思考。
思想虽然展现为“我思考事情”,这一结构,但它却最后表现为被思考的和已思考的。因此思想就是已被思考的。这个已被思考的是思想的完成,并因此是思想的整体。如柏拉图的思想,马克思的思想等就是如此。但一个思想的整体有什么意义?同时它们内部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对于思想的整体,海德格尔命名为“思想的事情的规定”[vii]海德格尔这一表达式实际上源于胡塞尔的现象学。现象学要求思想走向事情本身,事情本身成为了对于思想的规定。海德格尔从此出发确定了“思想的事情的规定”的表达式,但是其中主要的只有两端:事情和思想。这个事情就是存在,它在根本上限定了思想。不过,除了事情和思想之外,规定时常处于一不确定的状态,它有时指事情对于思想的规定,有时指作为与事情和思想不同的第三端,亦即事情和思想所共同可能从属的。海德格尔认为,他的整个思想道路就是运行于“思想的事情的规定”的道路上。博德尔接受了海德格尔的这一遗言,但是他将其朦胧之处变得明晰。他首先将这一表达式分成三端,并消除了其每一语词的海德格尔的特定含义,如事情不能理解为存在,而是论题;然后他最关注的是这三端可能构成的各种关系,正是这种种不同关系形成了种种不同的思想形态。于是作为任何一个可能的思想结构的“思想的事情的规定”成为了博德尔理解所有思想的钥匙,并使他自身的思想成为“关系构成的思想”。
不过,思想作为“思想的事情的规定”这一整体事实上是一个尚未封闭而面向开放的整体。这是因为思想在它已思考的包含了未思考的,而它正是要思考的。思想的有限性及其克服,不是它自身的不足和弱点,而是它自身不断生成亦即“思想出来”的特性。在这样的意义上,思想从来是一条看不见的且不可预见的道路。 4.也许在历史上哲学的主题只集中于存在和思想的问题而不是语言问题,但任何一个接受过后现代思想洗礼的人,都必须承认语言是当代最重要的哲学主题之一。但语言如何成为了当代的主题?
显然,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的历史上,人们对语言并没有一种简单的观念。根据文化人类学的考察,巫术虽然承认语言与现实的差异,但却相信语言和现实的一致。在祈祷和诅咒中,人们试图让语言变成现实。与此不同,在文明社会里,语言和现实的非同一性是一个简明的道理。当然语言有不同的种类。神言是神明的言说,它是神圣的。圣言虽然是人言,但它是圣人之言,是关于天地之道和人类之道的言说,也是不可亵渎的。最后是一般的人言,它只是关于人及其世界的表达。在这种种的语言形态中,有一点是共同的,语言被理解为工具。人们认为,首先是事情,然后是关于事情的思想,最后是作为思想表达的语言。这形成了一个从古到今的模式:存在-思想-语言。在此结构中,语言是被规定的,因此也可能是无关紧要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没有思考语言。中国的儒家和道家都关注过“名”的问题,只不过将它限于“仁义”和“道德”的范围内。名家等甚至将关于“名”的思考形成了主题,遗憾的是它被人嘲笑为不是道而是术。当然中国有漫长而丰富的训诂学历史,它所从事的唯一工作就是对于语词作历史的解释。但它没有对于“解释”自身进行解释,从而达到语言的自觉,如同西方的解释学那样。
西方古代哲学对于语言的思考是在一个特别的意义上,即不是一般的语言,而是作为概念的语言。概念是理性对于存在本质的把握,其意义在于它所表达的思想。凭借概念,理性进行判断,展开了自身的逻辑推理的进程。因此概念不仅是理性的产物,而且也是理性的工具。于是语言在根本是被理性所规定的。与古代思想不同,现代当然注重了语言。人不只是理性的动物,而是语言性的存在。同时语言自身也是存在性的,因为所谓的存在只有显示为语言,所谓的思想只有表达为语言,它们才是可理解的。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经验关于语言的基本教条就是“能被理解的存在是语言”。[viii]作为现代哲学所思考的语言不再是作为理性工具的概念,而是开启存在经验的语词。因此任何一个有意义的语词都能成为现代哲学思考的问题。但语词在此仍然依赖于对于语词之外的存在的经验。因此在现代思想那里,语言是被存在所规定的。
只是后现代才将语言真正形成了主题。作为哲学主题性的语言不是被规定的,不再依附于作为存在的社会历史根源和作为思维的心灵法则,而是自身规定性的,如索绪尔所说的语言的意义在于符号能指之间的差异性(差异原则),同时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任意原则),或者是自身没有任何规定的,如德利达所谓的延异。对于这种情况,我们也许不得不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语言在后现代成为了哲学的主题?其回答当然也只能是语言性的。一方面,我们在后现代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语言的世界里,这个时代被描述为信息时代。不仅报纸、广播和电视等在日益发展,使人们更多地接受语言,而且固定和移动通讯也在突飞猛进,使人们更多地交流语言。至于互联网则敞开了一个语言的虚拟世界,使人们更多地构造语言。这种由现代技术所支配的语言是当代人生存的一个最突显的事实。另一方面,哲学在思考了存在和思想之后必须揭示语言的尚未思考的意义。因此语言成为哲学的主题实际上是哲学自身发展的结果,是思想内在更新的使命。但语言一旦成为哲学的主题,那么存在和思想的主题就会逐渐消失。同时语言也要不断从存在和思想的规定中剥离,将自身显示出来。
对于语言,后现代的首要问题是:谁在说话?谁都知道是人在说话。但这一提问显然是对于这一回答的预先置疑。如果说人在说话,那么就是认为人是语言的主人,拥有它并可以抛弃它。然而也许要反过来,语言是人的主人,语言使人成为人,使人区别于动物并创造了世界。那么是否可以说语言在说话呢?作为对于“人在说话”的置换,“语言在说话”看起来是无意义的同义反复,并且也是“语言”的一种拟人化,但它意在回到语言自身。那么它是什么样的语言?在这样的提问中,“谁在说话?”就转换成“说了什么?”。这是因为语言显示它所言说的话语之中。如果问题是如此的话,那么它要求语言的划界,亦即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