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在中国神话中代表着与人类迥异的存在。在先民看来,海是一个充满了神秘的世界,拥有着无比强大的能力。女娃虽然是神灵的后代,仍然逃脱不了海的魔力。然而这则神话的意义并不在于突出 “海”—一个外在世界—的强大,而在于称赞精卫—一个弱小的女孩儿的化身—的顽强。神秘、有着非凡威力的大海必须面对一只微不足道的鸟儿的挑战。虽然精卫的抗争没有实际的意义—无论她衔起多少颗石子,都不可能填平浩瀚的海洋,但是这种行为表达了精卫—在这里,她是人类的化身—对剥夺自己生命存在的外部力量的愤怒。这则流传甚久的神话折射出传说时代人们对自身的认识:人在苦难(“海”)面前是弱小甚至是不堪一击的,但这种力量的不对称并不意味着人放弃了尊严和抗争的权利。这应该是人的自信的流露,虽然这种自信带有一份疑虑—就像精卫徒劳地衔石填海一样,我们(“人”)的努力和抗争都会被那个外在的、异己的强大力量所消弹。
夸父追日的传说的意义在于:夸父是一位神,更是一个在地上奔跑的英雄。与精卫相比,他更接近人。夸父有着非凡的勇气:他居然敢和太阳赛跑,甚至一度要追上太阳。故事的结局虽然是悲剧性的—夸父不得不在太阳的灼烤下死去,但却不像精卫填海那样毫无结果。根据《山海经》的记载,夸父死后,他的手杖化成一片绵延数百里的“桃林”(也被称为“邓林”),其中物产丰富、水草肥美。夸父的故事曲折地表达了先民自信心的增强:与外部世界抗争,或许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然而终会有所收获,这些收获将为人类所享有。这里,需要一种更深刻的解读。“桃林(邓林)”连同“夸父之山”本是自然之物,但经过神话的加工,它们成为人类努力的结果。这种努力是由“夸父”—人类奋斗精神和英雄气概的半神性的化身—来实施的。他和由太阳(神)代表的外在世界苦苦抗争,以牺牲自己的存在为代价,换来了为所有人共享的美好结果。这是人的自信心、乐观情绪和不屈的奋斗精神的神话式表达。它或许反映了上古思想的一次深刻变化:随着人对自身的认识更加清楚和乐观,人在此世(ThisWorld)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与外在世界相比,人不再显得那么卑微和软弱。虽然在这个时候,人依旧穿着神的外衣,人性却逐渐显现和放大了。与此同时,神话世界也一步步地向人的世界转换,先民开始更多地关注此在的人世,而非彼在的神灵王国。这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得出一个结论:中国思想中对人的重视应该是一个自远古以来就有的传统。
中国上古神话发展的一般态势是:外在世界的神秘色彩和力量在不断减弱,人性和人的能力在持续地增强,最终达到人与“天”的平衡。像精卫、夸父这样的具有人性色彩的英雄应该处在这个发展过程的较早阶段,其行为有一定的自发性和盲目性。他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在一开始就明确地表示是为人而展开的。但在后期的传说中,我们则可以清楚地看到神话英雄就是因人而动的。有关“界”的故事是一个代表。
《山海经·海内经》中说:“帝俊赐界彤弓素增,以扶下国,男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这里讲得很清楚:作为神话英雄的界之所以来到人间,是因为人类正在遭受苦难(“百艰”)。根据《淮南子·本经训》,这些苦难包括:“十日并出”,天下大旱;凿齿、九婴、修蛇等怪兽横行,人民饱受其害。羿于是一一铲除了这些祸害,使人间重新恢复平静。当然界的工作并不仅仅是射日、杀怪兽,根据一项研究,他还教训了危害人类的风伯、河伯等神灵。弈射九日或许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最张扬的人性英雄挑战神灵的故事。在夸父追日的传说中,夸父只是和太阳(神)赛跑,其结果是被太阳活活烤死;而在界的故事中,界则干净利落地用弓箭从地上射落了九个太阳。这里,神灵的力量已经空前减弱。神话中界站在地上射日的壮丽景象其实是先民自信心空前增强的隐喻。此外,有关男的传说更反映出神话英雄具有了更多人的特性。《楚辞·天问》中说:“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锥殡?”也就是说,屈原对界教训河伯,还要抢走其妻子的做法感到不可理解。这里没有必要讨论这则神话的道德寓意,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男已经不是夸父那样的无情无欲的、刚健的悲剧英雄,而是具有了更多真实的人的特征。我们或许可以从此推论:界神话出现的时间已经是传说时代的末期。它的出现意味着神灵世界已经完全转向了人的世界,人、人性成为先民关注的中心。
三、结语
诚如史华慈所言:中国神话是碎片化的。我在这里所主张的上古神话从神灵世界向人的世界的转向以及其中人、人性的因素的增强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其间应该有丰富的、系统的神话故事。然而由于文本的不足,我们只能看到一些片断。在此基础上,对转向过程的思想史重建也远谈不上完善。我在这里只是想强调一点:中国思想对人和人性的关注在远古神话中是有所反映的,上古神话应该是中国古代人性论链条上应有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