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字子前,渤海蓨人也。(中略)光熙中,调补尚书郎。属永嘉之乱,还乡里。(中略)乃与叔父隐率数千家北徙幽州。既而以王浚政令无恒,乃依崔毖,随毖入辽东。毖之与三国谋伐廆也,瞻固谏以为不可,毖不从。及毖奔败,瞻随众降于廆。廆署为将军,瞻称疾不起。廆敬其姿器,数临侯之,抚其心曰:“君之疾在此,不在余也。今天子播越,四海分崩,苍生纷扰,莫知所係,孤思与诸君匡复帝室,翦鲸豕于二京,迎天子于吴会,廓清八表,侔勋古烈,此孤之心也,孤之愿也。君中州大族,冠冕之馀,宜痛心疾首,枕戈待旦,奈何以华夷之异,有怀介然。且大禹出于西羌,文王生于东夷,但问志略如何耳,岂以殊俗不可降心乎!”瞻乃辞疾笃,廆深不平之。瞻又与宋该有隙,该阴劝廆除之。瞻闻其言,弥不自安,遂以忧死。[12]
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作胡人的臣民,大约是我们后代人很难想象的心理折磨,“以殊俗不可降心”的确是当时很多儒家士大夫的普遍心态。他们连降心作胡人官吏都难以接受,遑论亲自为将胡人纳入华夏正统寻找理由。但是,并非所有汉族士大夫都象高瞻那么固执,因为也有很多人为了安身立命,以及实现自我价值,不得不进入胡人政权。但以儒家那么固执的“华夷之防“思想,要让他们从反感到接纳,再到为胡人解决合法性危机,不经历一番内心冲突,是不可能的。所幸儒家的理论很完备,很有伸缩性,“夷狄之入于中国则中国之”的法宝可以用来安慰汉族士大夫。此所谓“中国之”可理解成“以中国人的标准要求之(汉化)”,也可以理解成“以中国人的待遇待之”。何况,若从“用夏变夷”的角度去看,将胡人纳入正统华夏秩序,是在“以中国人的待遇待之”的同时,给他们套上“以中国人的标准要求之(汉化)”的框框,为进一步汉化胡人奠定了基础。世界上的事,有正面就有反面,反之亦然。
后赵:石勒于319年建都邺城(今河北临漳),称赵王。328年,“茌平令师懽获黑兔,献之于勒,程遐等以为‘龙飞革命之祥,于晋以水承金,兔阴精之兽,玄为水色,此示殿下宜速副天人之望也’。于是大赦,以咸和三年改年曰太和。”[13]可见其身边的儒生循了前赵的旧例,要为他推演帝德,但是却否定前赵的合法地位。似乎那时石勒并不愿意接受,事情没有很快定下来。后来大臣们“以功业既隆,祥符并萃”,极力劝他称帝,石勒也并没有称帝,只称赵天王,行皇帝事。按理他不该有帝德。但是,后来“侍中任播等参议,以赵承金为水德,旗帜尚玄,牲牡尚白,子社丑腊,勒从之。”[14]石勒的犹豫是为什么,不得而知。有一种可能性,即他不在乎合法性问题,因为他没有汉人那样根深蒂固的正统思想。打下天下,天下就是自己的,何关乎什么天命呢?石勒来自中亚,且无文化,汉化程度与匈奴刘氏不能比。《晋书 . 石勒载记》记载,石勒曾因为刘曜没有信守诺言,进石勒爵为赵王而发怒:“帝王之起,复何常邪!赵王、赵帝,孤自取之。”[15]他建国以后,将自己的族人称作“国人”,而且“讳胡尤深”,都说明他对华夏文化并不象其他胡人那么崇拜。这也是当时在胡人当中并不少见的一种观念,比如他的后继人石虎,就更加极端。只是石勒对在华夏之区如何治国安民毕竟很陌生,身边有很多儒家士大夫辅佐,在制定大政方针方面,还是会听从儒生们的意见。所以,在儒生们的再三催促下,他终于接受了五行帝德。
从后赵儒生不承认前赵合法地位,还可以看到历史的另一面,儒生在对待胡人问题上采用“夷夏之防”和“用夏变夷”双重标准——他们对待自己的君主,是用“夷狄入于中国则中国之”的思路去包容,而转头对其他胡人统治者时,他们的思路立刻变成“华夷之防”,“华夷之辨”,绝不承认。换句话说,他们都把自己的君主当作独立的个案来处理,但胡人作为一个整体,他们是不接纳的。也可见这一时期虽然儒家士大夫接纳了胡族统治者,却并没有整体接纳胡人。其胸襟再是扩大了,也还是有限的。
前燕:前燕政权最为汉化,所以252年慕容儁一称帝,就推演帝德。在选择什么为其帝德的问题上,还有一番争论。最初,因为燕国得到了西晋的传国玺,群臣便上言:“大燕受命,上承光纪黑精之君,运历传属,代金行之后。” [16]但是,《晋书 . 慕容儁载记》中却没有记载慕容儁是否选择了取代金行的决定,若是,则当为水德。这个答案却在同卷《韩恒传》才见到,引于下:
(慕容)儁僭立,将定五行次,众论纷纭。(韩)恒时疾,在龙城。儁召恒以决之。恒未到而群臣议以燕宜承晋为水德。既而恒至,言于儁曰:“赵有中原,非唯人事,天所命也。天实与之,而人夺之,臣窃以为不可。且大燕王迹始自于震,于《易》震为青龙。受命之初,有龙见于都邑城。龙为木德,幽契之符也。” 儁初虽难改,后终从恒议。[17]
前燕的纷争正是后赵曾经遇到过的上接哪个朝代的问题。在当时,此问题关乎如何对待其他胡人集团,如何建立或者恢复华夏正统秩序。前述后赵的儒生显然是只接纳自己的主人为华夏一员,却拒绝承认前赵。前燕也有相似的一派人,而且还占主流。他们主张燕国上承西晋为水德,不承认胡人政权前赵和后赵的帝德。前燕很长一段时间奉西晋正朔,坚持汉化,有这么一派人在朝廷上鼓噪,非常正常。很可注意的是,慕容儁的思路也一样,很不愿与其他胡人为伍。后来北魏孝文帝否认十六国所有的胡人政权(详后),也是同一种心态。这种现象反映了当时胡人君主普遍十分严重的民族自卑感,实在令人叹息。但是,韩恒却力排众议,主张承认前赵和后赵的合法性,定燕国为木德,代表了胡人合法性问题纷争中的另一种声音,而且是更加理性的声音。可惜没有史料详细解释他的思路。根据常理推测,他那番话背后暗含的意思是:如果仅仅因为前赵和后赵是胡人,就不承认其合法性,那后来人也可以因为前燕是胡人,而不承认前燕的合法性。承认前后赵,就是承认自己,为后来人树立“夷狄入于中国则中国之”的普世榜样。这样一来,燕国才可能真正进入华夏正统链。韩恒可以说是十六国北朝时期少见的胸怀宽广,而且很有思想的儒生,说他的正统观是胡汉关系理论的一次飞跃,也不为过。虽然慕容儁仍然很不情愿与胡人为伍,但到了慕容暐时期却顺应了历史潮流。据《晋书 . 慕容暐载记》记载:“暐钟律郎郭钦奏议以暐承石季龙水为木德,暐从之。”[18]胡人政权为后世官方正式承认,哪怕是胡人的官方,也是一次重大转折。
前秦:《晋书》说苻健于352年在长安 “即皇帝位”。[19]同年正好慕容儁也称帝,苻健不可能继承前燕帝德。若继承前朝帝德,当承前赵或后赵为木,前赵都长安,承前赵之可能性更大。但是《晋书》并未提及定五行次的问题。前秦帝德为木,第一次出现在《晋书 . 姚苌载记》中:
太元十一年(386),(姚)苌僭即皇帝位于长安,大赦,改元曰建初,国号大秦,改长安为常安。(中略)自谓以火取德,承苻氏木行,服色如汉氏承周故事。[20]
此段史料说姚兴“承苻氏木行”,似乎前秦定过帝德。我们唯一看到的前秦谶纬,是在《晋书 . 苻洪载记》,说:“洪以谶文有‘草付应王’,又其孙坚背有‘草付’字,遂改姓苻氏,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 [21]大约这就是前秦为木德的来源。但那时苻洪尚未称帝,实在算不上正式的定五行次。至于其后是否补定,不得而知。苻生野蛮未化,不可能定五行次。苻坚最有可能,但他统治时期,仅如石勒先例,称大秦天王,未尝称帝。而且,他执政时,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