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秦:由上引史料,已可见后秦定了帝德,为火,承前秦而来。胡人的正统地位第三次为后继政权所承认。因此,我们基本上可以肯定,到此时期,胡汉精英的主流在对胡族政权的定位问题上,已经形成共识,逐渐趋于理性和现实。
北魏初期:北魏之初,尚未控制中原,在解决合法性危机问题上,另辟蹊径,与中原的胡人政权思路很不同。据《魏书 . 太祖纪》记载:天兴二年(399)“尚书崔玄伯等奏从土德,服色尚黄。” [22]《魏书 . 礼志》也说:“群臣奏以国家继黄帝之后,宜为土德。(中略)于是始从土德数用五,服尚黄,牺牲用白。”[23]这是土德之论的官方说法,与刘向父子为王莽推演帝德时,不惜改变五行相克次序,千方百计地要把土德授予新莽的用意大致相同。崔玄伯建议北魏国号魏,虽未明说因为曹魏也是土德,却是那种效果,是双重保证北魏受土德的作法。这又与光武再受西汉火德之先例呼应。罗新说此次定帝德是承继后秦火德而来,似乎不妥。[24]当时后秦尚未灭亡,北魏的儒生不会做出如此不合情理的事。说北魏土德继承后秦是492年高闾的解释,已经是北魏行土德几乎一百年之后,很不可信(详后)。崔玄伯诸人的理由昭昭,不宜多作其他分析。
崔玄伯的思路不能完全看作是汉人士大夫的思路,更重要的是反映了胡人统治者的意图。与刘汉否定西晋一比较,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奥妙来。刘汉恢复汉祚目的并不在于强调汉朝的正统性,而在于否定西晋的正统地位,所以根本不提再受火德。同样,北魏国号魏,行土德,也并不在于恢复魏祚,而在于否定西晋。这就是为什么崔玄伯等人不提北魏是恢复曹魏国祚,却声称北魏再受黄帝土德。北魏初期统治者对西晋的敌意,可以从北魏初期统治者反感西晋文化清楚地感受到。力微四十二年,遣太子如魏,观风土。五十六年,中土已经是西晋天下,太子再次入晋。“在晋之日,朝士英俊多与亲善,雅为人物归仰。”[25]此太子已经变得非常晋化。但是当他回到代北,却遭遇固执鲜卑民俗者的强烈抵制。据记载:
(五十八年),始祖闻帝归,大悦,之诸部大人诣阴馆迎之。酒酣,帝仰视飞鸟,谓诸大人曰:‘我为汝曹取之。’援弹飞丸,应弦而落。时国俗无弹,众咸大惊,乃相谓曰:‘太子风彩被服,同于南夏,兼奇术绝世,若继国统,变易旧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国诸子,习本淳朴。’咸以为然。且离间素行,乃谋危害,并先驰还。始祖问曰:‘我子既历他国,进德如何?’皆对曰:‘太子才艺非常,引空弓而落飞鸟,是似晋人异法怪术,乱国害民之兆,惟愿察之。’自帝在晋之后,诸子爱宠日进,始祖年逾期颐,颇有所惑,闻诸大人之语,意乃有疑,因曰:‘不可容者,便当除之。’于是诸大人乃驰塞南,矫害帝。[26]
力微太子大约是第一个因晋化而刺激了拓跋部民族感情的鲜卑人,虽身为太子也不免杀身之祸。很可注意的是,害他的拓跋部人所持之理由,是他不能保持鲜卑人的“淳朴”,可见拓跋部人对西晋文化是多么的不能接受。到北魏统一北方,拓跋鲜卑对西晋的态度,基本上没有改变。据《魏书》卷三三《公孙表传》记载,魏太祖拓跋珪在总结燕国灭亡的原因时,说“国俗敦朴,嗜欲寡少,不可启其机心,而道其巧利”,故 “深非之”。[27]此所谓“启其机心,而道其巧利”,即是指燕国的汉化改革及其向慕华夏文化的风气,改变了鲜卑人“敦朴”的“国俗”,所以引起了人心混乱,终至于国家灭亡。慕容部乃鲜卑人中间最为汉化的一支,从曹魏时期起,就很向慕汉风,慕容廆时期又进行过汉化改革。其后,慕容部人对汉文化一直非常认同,至拓跋魏统一中原之时,他们已经汉化很深了。慕容廆汉化改革之际,其榜样正好是西晋。因此,西晋文化不可能为“深非” 慕容部的北魏统治者所喜好。同样,西晋的国祚也不可能为其所承认,所以他们宁愿恢复远古黄帝的五行帝德,曹魏五行次“暗合”,还为以后继承后秦帝德留下空间。至于有学者称作此选择是因为拓跋魏尊崇曹魏,笔者认为是过分索隐,因为在当时那不是有说服力的理由,聪明如崔玄伯根本不提。虽然他利用了人们的联想,以达到“暗合” 曹魏的效果,但与刘汉公开宣称恢复汉祚的情形完全不同。何况刘汉不宣布再受两汉火德,有可能是为西晋灭亡以后继承西晋帝德预留空间,北魏初期不宣布再受曹魏帝德,是为取代中原的后秦帝德预留空间,也未可知。
夏:418年,赫连勃勃攻陷长安后,即皇帝位。正史并没有记载赫连勃勃颁诏定五行次为金,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只是“自以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国称大夏。”[28] 虽然胡义周的《统万铭》中写到“金精南迈,天辉北映”,那是说夏禹,而非指赫连勃勃。[29]赫连勃勃将自己的源头接到夏朝,与刘元海将其政权的源头接到汉朝,北魏初期将自己的源头接到黄帝的做法相似,但更极端。刘汉和北魏都明里暗里找了个比较近的朝代去攀附,赫连勃勃却谁都不攀附。根据他自己的理由,乃是因为“朕大禹之后,世居幽朔。祖宗重晖,常与汉魏为敌国。中世不竞,受制于人。逮朕不肖,不能绍隆先构,国破家亡,流离漂虏。今将应运而兴,复大禹之业”。[30]赫连氏提出此说,与其汉化很浅有关,一如石勒石虎,以及北魏初期的统治者,对汉代以来胡汉都共同坚持的华夏正统,不那么看重。这种看似复古,实则抵制当代汉文化的手法,北周和隋初还会见到,是十六国北朝时期很值得研究的另一个问题。
北魏孝文帝时期:至此,北魏行土德已近百年,祖宗成法,孝文帝没有改变的余地。但是因为北魏初期的帝德之说很不合汉魏以来的潮流,不重新调整说法,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加上后秦是火德,到孝文帝的时代,后秦已亡,似乎给人一个印象,北魏公开说是黄帝之后而行土德,而暗地里却与胡人唱和,继承了后秦的帝德。而且,由于北魏之初抗拒汉化,也不否认后秦灭亡之后,北魏默认继承其火德的可能性。前述预留空间的猜测,可为一旁证。根据高闾的考证,后秦灭亡(417)之后,北魏的确曾有一次重申土德,表明继承后秦帝德的举动:“秦承燕,木生火,故秦为火德。秦之未灭,皇未克神州,秦氏既亡,大魏称制玄朔。故平文之庙,始称‘太祖’,以明受命之证,如周在岐之阳。”[31] 前秦与北魏关系一向很密切,聘使往来频繁。姚泓被刘宋灭亡之后,其匈奴镇将姚成都与其弟和都举镇降魏。[32]明元帝拓跋嗣还特地下诏:“河东,河内有姚泓子弟播越民间,能有送致京师者赏之。”[33]可见当时拓跋嗣将拯救后秦宗室当作己任。笔者认为,这不但因为后秦与北魏关系密切,而且后秦是被刘宋灭亡的,它的灭国是整个北方的挫折。以此种情形推测,即便是一种对南方政权的姿态,北魏也应该表明继承后秦帝德的立场。高闾的考证是很可信的。即便高氏的考证不成立,按照十六国已经连续三次承认前朝帝德的趋势,北魏此时顺应潮流,重申土德,并加入承认后秦的内容,并不困难,也有利于胡人的整体利益。
但是,孝文帝沉迷于推行汉化政策,很不屑与其他胡人为伍,且不说北魏可能有过重申土德,以继承后秦帝德,即便没有,他也生怕有瓜田李下之嫌疑,必欲彻底避开后秦而后快,再定帝德乃势所必然。再定帝德意味着改变祖宗成制,于是交与大臣讨论。孝文帝早已胸有成竹,这本来是一次走过场的讨论,但诚实的高闾还是说出了应该继承十六国传统的理由。他说:
臣闻居尊据极,允应明命者,莫不以中原为正统,神州为帝宅。苟位当名全,化迹流洽,则不专以世数为与夺,善恶为是非。故尧舜禅揖,一身异尚;魏晋相代,少纪运殊。桀纣至虐,不废承历之叙;厉惠至昏,不阙周晋之录。(中略)燕承赵,水生木,故燕为木德;秦承燕,木生火,故秦为火德。(中略)故以魏承秦,魏为土德。[34]
有这些理由,再加上前引后秦灭亡后,北魏曾重申过土德,以示继承后秦帝德,高闾的主张是很合理的。他与韩恒的思路相同,主张“夷狄之入于中国则中国之”,承认前朝胡人政权的合法性。但是,秘书丞李彪和著作郎崔光等却提出了反对意见。他们的主要根据是:首先,神元帝与晋武帝交好。刘石起兵时,北魏先祖桓帝和穆帝是以抗击胡人,保护晋人为宗旨。以后诸帝也以消灭中原胡人为使命。司马氏灭亡之际,北魏正好建国,所以当继承晋德。其次,“自周之灭及汉正号,几六十年,著符尚赤。(中略)自有晋倾沦,暨登国肇号,亦几六十余载,物色旗帜,率多从黑。是又自然合应,玄同汉始。”其三,秦朝不为汉朝承认,十六国诸政权更不能获北魏承认。[35]这一派的意见无论哪一条都极其不合逻辑。晋朝倾覆之际,北魏还不曾建国,只是称代王,哪有资格继承西晋帝德?何况北魏初期对西晋的敌意已如前述,非常清楚,何来与西晋的友善关系?时间六十余年纯属牵强附会,从西晋316年灭国到登国元年(386)明明是七十整年。以汉承周德来比拟魏承晋德一说,更加无稽。汉朝只跳过秦朝,北魏则跳过了十六国三个帝德连续的朝代。何况真正把秦朝永远排斥在外的是王莽,而不是汉朝(见前)。不过,强词夺理之论本是无逻辑可以分析的。诸人最后还给主土派扣了一顶大帽子:“绍晋定德,孰曰不可,而欲次兹伪僭,岂非惑乎!” [36]讨论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是平等对话。孝文帝本有倾向性,主水派的图穷匕首见,替他挡了所有反对者的言路,采用主水派的意见就毫无悬念。太和十六年(492)正月“诏定行次,以水承金。” [37]这次定五行次可以说是十六国北朝历史上一个新的转折点,即中原地区已经形成的承认胡人王朝正统地位的共识被推翻了(北魏初也不承认,但毕竟那时北魏地处偏壤,对中原政治的影响甚微)。当时还未迁都洛阳,但由此已可感觉到汉化措施来势很猛。虽然新的帝德定法看似更汉化,但却是将胡人推开的做法。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倒行逆施,辜负了十六国胡汉精英将胡人纳入华夏大家庭的共同努力。所以,除了孝文帝及其追随者以外,普通人可能都被得罪了,不但伤及鲜卑人,也伤及其他胡人。北魏末年几乎是全体胡人大反叛,是否有孝文帝将所有胡人排斥在华夏正统之外的因素,很值得深思。
北齐:北齐取代东魏是“禅让”的方式,自然承认前朝胡人政权的合法性。但是正史上只记载北齐宣布取代东魏,却没有记载颁布新的帝德,非常令人费解。似乎北齐曾经有过推演帝德的尝试,但所得谶纬图瑞却很奇怪。550年文宣即位之日,也有“京师获赤雀,献于南郊”的记载。[38]按谶纬推演标准,赤雀呈祥,似乎该是应火德。隋朝建国时也有赤雀降临的记载,可以为佐证(见后)。但在五德推演中,北齐有这种符瑞却是不对的。出现这样不协调的符瑞,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北齐懾于宇文氏的威力,而不敢冒然行事。据《北齐书》卷三十《高德政传》记载,北齐文宣帝欲取魏而代之,遭到朝中很多大臣的强烈反对,杜弼的理由是:“关西是国家劲敌,若今受魏禅,恐其称义兵挟天子而东向,王将何以待之?”[39]也许正因为有此顾忌,文宣帝虽然坚持称帝,却以放弃继承魏朝五行帝德为妥协,以免惹怒宇文氏。儒生们弄出火德的符瑞,抑或是故意让推演帝德流产,以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定?只是,此机会再也没有了。北齐所选择的代魏方式其实是向宇文氏发出分享天下的倡议,可见北齐从一开始就是苟且偏安的打算,最后被北周消灭就不足为憾了。
北周:北周代魏也是所谓“禅让”的方式,承认前朝胡人政权,没有任何问题。557年改朝换代之日,百官上奏议云:“今魏历告终,周室受命,以木承水,实当行录,正用夏时,式遵圣道。惟文王诞玄气之祥,有黑水之识,服色尚乌。” [40]西魏延续北魏之水行,而周继魏运,当然是木次。在此问题上,宇文氏比高氏站得更高,一点也不折衷妥协,不作偏安的短期打算,时机一成熟就直接取代北魏帝德。这样一来,北方的正统链没出中断,也没有出现分岔。何况即便出现了,前边只有一个北魏,只是谁去继承它的问题,而不是要不要继承它的问题。十六国那样的正统次序大混乱局面,再也不会有了。
到了隋朝代周,也是宫廷政变形式,更没有承认不承认前朝政权的问题,五行次之确定极为简单。据记载,“六月癸未,诏以初受天命,赤雀降祥,五德相生,赤为火色。” [41]火代木德,毫无悬念。
中国历史的正统链虽然经历了十六国和北魏时期的混乱,但到隋朝,已经理清了顺序。这个混乱的过程其实是各种正统观念的大交锋,是一场关于如何确定胡人地位问题的隔着时空的大辩论。这场辩论不仅对胡人逐渐建立华夏正统观,理清胡人与汉人,以及胡人与胡人之间的新关系,而且对汉人,尤其是儒家士大夫重新审视胡汉关系以及相关的儒家理论,都影响很大。我们至少看到三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多次得到重申,第一,只承认自己,却否认其他胡人进入华夏正统链,如后赵和北魏孝文帝;第二,既承认自己,也接纳前朝胡人政权进入华夏正统链,如前燕(韩恒),前秦,后秦,北周,隋,可能还有北魏明元帝拓跋嗣;第三,用复古来否定所有胡汉政权,如北魏初期(崔玄伯)和赫连夏。观点虽然不同,但都围绕承认不承认胡人进入华夏正统链,或者胡人愿意不愿意进入华夏正统链的问题而展开。由于参加交锋和辩论的主体均是胡人和他们麾下的儒士,承认不承认胡人朝廷是华夏正统,或者胡人愿意不愿意成为正统,都无法扭转胡人进入华夏正统链的大势。何况,第二种正统观毕竟是主流。隋朝征服陈朝,南北正统之争宣告结束,五行次序最后还是以胡人的朝代为主轴,延续下去了。胡族朝代可以纳入华夏正统(不仅仅是汉化),从此有了先例;孔夫子那个“夷狄之入于中国则中国之”的理论,终于在十六国北朝时期,以这种方式落到了实处,对中国历史的意义之重大,无论怎么估量,都是不过分的。
[1]《汉书》卷二五《孝文本纪》,第1213页。
[2]同卷,第1213页。
[3]关于王莽以前五德体系,请参考李汉三《先秦两汉之阴阳五行学说》,台北:钟鼎文化出版公司1967年版,第103-118页。
[4]《汉书》卷二五《郊祀志》,第1270页。
[5]关于此体系之得来,请参考李汉三《先秦两汉之阴阳五行学说》,,第118-124页。
[6]关于光武受火德,也请参考李汉三《先秦两汉之阴阳五行学说》,第125-131页。
[7]《晋书》卷一○一《刘元海载记》,第2648-2649页。
[8]《晋书》卷一○一《刘元海载记》,第2649页。
[9]《晋书》卷一○一《刘元海载记》,第2645页。
[10]同卷,第2651页。
[11]《晋书》卷一○三《刘曜载记》,第2685页。
[12]《晋书》卷一○八《募容廆载记》附《高瞻传》,第2812-2813页。
[13]《晋书》卷一○四《石勒载记》上,第2743页。
[14]同上,第2746页。
[15]《晋书》卷一○四《石勒载记》上,第2729页。
[16]《晋书》卷一一○《慕容儁载记》,第2834页。
[17]《晋书》卷一一○《慕容儁载记》附《韩恒传》,第2843页。
[18]《晋书》卷一一一《慕容暐载记》,第2851页。
[19]《晋书》卷一一五《苻健载记》,第2870页。
[20]《晋书》卷一一六《姚苌载记》,第2967页。
[21]《晋书》卷一一二《苻洪载记》,第2868页。
[22]《魏书》卷二《太祖纪》,第34页。
[23]《魏书》卷一○八之一《礼志》一,第2734页。
[24]参考罗新《十六国北朝的五德历运问题》,《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3期。
[25]《魏书》卷一《序纪》,第5页。
[26]《魏书》卷一《序纪》,第4页。
[27]《魏书》卷三三《公孙表传》,第782页。
[28]《晋书》卷一三○《赫连勃勃载记》,第3202页。
[29]《统万铭》见《晋书》卷一三○《赫连勃勃载记》,第3210-3213页。
[30]《晋书》卷一三0《赫连勃勃载记》,第3205页。
[31]《魏书》卷一○八之一《礼志》一,第2744页。
[32]《魏书》卷三《太宗纪》,第58页。
[33]同上。
[34]《魏书》卷一○八之一《礼志》一,第2744-2745页
[35]此派理由均见《魏书》卷一○八之一《礼志》一,第2746页。
[36]《魏书》卷一○八之一《礼志》一,第2746页。
[37]《魏书》卷七《高祖纪》下,第169页。
[38]同前,第50页。
[39]《北齐书》卷三十《高德政传》,第407页。
[40]《周书》卷三《孝闵帝纪》,第46页。
[41]《隋书》卷一《高祖纪》,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