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中原地区出现连间区建筑是在仰韶文化晚期,首见于大河村遗址,但鄂北豫南在仰韶文化庙底沟期便已流行这种建筑了。我还推测,这种建筑样式可能与长江流域的干栏式建筑有关。
第四,在中原地区,目前仅在山西陶寺龙山文化遗址见到厚葬的习俗,以及用随葬品和葬具、墓葬规模、墓葬在墓地中的位置等来表现被葬者的身份、地位。而在屈家岭文化、崧泽晚期至良渚文化、大汶口文化花厅期和红山文化这一连串的周边文化里,它们已经很明确地存在着了。其中,对中原文化影响最大的当首推大汶口文化。
第五,在周缘文化中发现的刻划字符,极有可能对日后中原文字系统的形成起过重大作用。龙和其他动物造型,以及琮、璧之类玉器所体现的精神信仰,也直接或间接地为中原文化及其后续者所继承。
伴随文化面貌的复杂和繁荣,中原地区形成了一个可以从考古学角度与其他地区分别开的文化实体——中原龙山文化。而且,在和周围文化的折冲中,中原龙山文化的实力不断增强,渐得优势,这一点可以从中原龙山文化的地域范围不断扩大反映出来。红山文化和良渚文化此时已经衰亡。曾经被石家河文化占据的豫南地区重又回到中原文化的势力范围;石家河的巨大城址在文化后期也走向衰败,城址上却出现了以瓮棺墓地为首的大量中原文化因素。东面的龙山文化依然强大,但在它的西翼出现了一个文化面貌更接近中原文化的地方类型——造律台类型,可知它也被大大地削弱了。
发生在中央地区的变化也波及到外层。在江浙地区,在良渚文化衰落的同时,浙南山地却出现了良渚风格的较大规模墓地,墓地中还发现类似闽中昙石山文化的拍印纹陶器。耐人寻味的是,类似昙石山文化的遗存在粤东地区有广泛分布,甚而达到珠江三角洲口岸,而处于这个范围内的广东海丰发现了良渚式玉琮。在另外一个方向,粤北出现了石峡文化。从各方面来看,石峡文化在粤北都是一支外来文化,与它面貌最接近的是赣江平原的樊城堆文化。我以为,与其把它们视为两个考古学文化,不如看作一个文化的两个地方类型更恰当一些。而在石峡遗址中也出土了良渚式玉琮。如果将昙石山和樊城堆两个文化向岭南的扩张联系起来,进而把这一现象置于更大的背景环境中,我们不难看出,它与整个文化格局的变化存在着有机的联系。
中原文化的崛起建立在广泛吸收周邻文化的基础上。如果把中原文化的外来因素分出层次的话,越是来自远方或者年代上有一段距离的文化因素,在中原的社会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就越是显赫。前者如玉器、象牙器、宝贝等,一进入中原,便都成了上层社会的专用品;后者最典型的例子莫如鼎,这种原产于东方的陶器滥觞于中原地区的庙底沟二期文化,并成为龙山时代中原居民最主要的炊器,而同时,在它的原产地山东和长江流域,鼎却趋向末路,它反而被中原地区保存下来。到了二里头文化,鼎在诸器中越来越凸显出来。《左传》宣公三年记:“昔夏之方有德,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为之备。”《史记·孝武本纪》也说:“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指的就是这件事。在二里岗文化中,一方面,鼎作为大众炊器的功能几乎完全被鬲所替代,另一方面却成为青铜器中最主要的种类。其实,标示社会成员等级地位的礼器,其绝大部分并非中原土产。关于这一点,李济早在60年代初就指出,殷墟青铜器的形制皆脱胎于陶器,而它们“绝非重复当时陶器的形制。它们显然是主要位于沿海地区新石器晚期文化的陶器的模仿品”(注:李济《再论中国的若干人类学问题》,1962年;《安阳的发现对谱写中国可考历史新的首章的重要性》,1968年。以上两篇皆见《李济考古学论文选集》,文物出版社,1990年。)。可见,中原的上层统治者对于远方的和传统的东西持有尊重态度,并把它们看成上层建筑的重要部分。
这种“礼失而求诸中国”的现象意味着,文化交流不仅仅在技术、贸易等经济层面上展开,它更主要是在思想、制度、政治以及统治权术的层次上进行的。
这一点也似乎有助于说明,中原文化强盛起来的原因,也就是那些曾盛极一时的地方文明衰退消亡的原因。所谓中原,是天下居中、八方辐辏之地。在史前文明的丛体里,它是物流、情报、信息网络的中心。这个地理位置方便当地人广泛吸收各地文化的成败经验,体会出同异族打交道的策略心得,终至后来居上。张光直认为,商代城市主要是出于政治原因建设起来的(注: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经联出版社(台湾),1983年。)。我们可以把这个认识再引申得远一点,那就是,中原文化的强大主要依赖于政治、经验的成熟,而并不是因为它在经济实力上占有多么大的优势。反之,前一个时期的那些地方文明由于处在这个网络的边缘,信息来源狭隘,从而导致了它们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和社会运作方向的偏斜,最终在和中原文化的对峙中渐落下风,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中原文化直接对峙就先行衰落下去了。
因此,中原作为一个文化实体凸显出来,不仅为以后三代文明准备好了地域舞台,还形成了中国文化的多重空间结构。在这个格局大势中,中原兼收并蓄各方好的东西,为我所用,它有包容、同化和改造一切外来因素的大度心理,也因此得到其外围群体的认同。所以,中原的影响力和凝聚力与日俱增,辐射四方,这在人们的思想乃至心理等方面留下深刻烙印(譬如外服制度、“中国”的观念等),也决定了中国历史上政治、军事、外交等一系列重大行为的基本方策。而这个贯彻了几千年的持续而有力的历史趋势,便肇始于公元前3000~前2500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