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心突破和礼乐传统(5)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07
观点里比起在其他任何哲学派别中更剧烈地分离开来。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讲,早期道家,尤其是庄子竭力向我们人类表示,在我们通过感官和智力所了解到的现实世界之上,还存在著一个更高的精神世界。不必说,这个精神真实实际上就是“道”的世界。
    
    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道家对礼乐传统所持的否定态度,现在,我们来看一下道家所区分的两个世界。我在此还想引用庄子虚构的孔子和另一位弟子子贡的对话,以说明这个问题。故事同样始於庄子否定“礼”的观点。孔子有一次命子贡前去参加道家朋友桑户的葬礼,子贡惊奇地发现两位道家竟临?鼓琴而歌。子贡探问此系何礼?只引得两人相视而笑,批评子贡完全不懂“礼意”。子贡返,以告孔子。子曰:
    
    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ぽ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游方外”和“游方内”后世简化为“方外”和“方内”,成为宗教社团和世俗社会各自的标签。就我所知,这是中国本土区分一般称为“彼世”(other-worldliness)和“此世”(this-worldliness)最早、最清楚的表述。柏拉图一直被称作“西方彼世思想之父”,主要由於他关於善的观念。他认为,那些认识到善的人“不愿意料理人的事务,他们的心灵渴望将全部时间奉献给上面的世界”,这正是庄子所说的:“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定”读为“足”)。”藐姑射之山上那个完满自足的“神人”也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我们决不能将庄子的高级“道”领域误为自然界,因为它不在任何物理空间之内,也不能将之等同於某种宗教意义里的天堂生活,因为这种天堂有时只不过是此世的延长,仅仅略去了此世的痛苦和挫败而已。相反,“道”是看不见的永恒世界,要在较高级的王国中才可以发现:“与低级王国不仅在级别,细节上不同,而且在本质上不同。”
    
    我自然不是说,庄子是轴心时代中唯一对这个高级精神领域有慧照的思想家。孔子、颜回、孟子也都时时对这一领域有所论说和描述,尽管孔子之“道”与庄子之“道”相当不同。我只想说,这种分野在庄子的著作中,比起在其他任何地方,得到了更系统化、更尖锐的表现。不过,他的激进、他对此世的弃绝,断断不是完全彻底的。他没有宣称要完全遁离此世,在彼世永恒憩息。他自己未曾放弃此世。正如日后门徒所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於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甚至还强调“礼意”,“临?而歌”也还是一种“丧礼”。所以庄子本人也有妻死“鼓盆而歌”的传说。庄子和道家也依然是对礼乐传统作了新的解释,而不是从这一传统中全部退去。我们如何理解这半吊子的救赎呢?关於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虽然如此,我在道家鱼—筌类比的启发下,想大胆提出一个具体的猜想:情况或许是,庄子想其需要此世来作为阶梯,只有如此才能使他攀上更为高级的“道”的王国。袭用维特根斯坦的说法,他必须忘却此世,然后才会看到彼世。
    
    现在让我们来总结一下。道家的突破之所以独特,乃是由於它不仅近乎彻底地与礼乐传统决裂,还因为它在中国的语境下在现实世界和超越世界之间做出了鲜明的分判。特别是庄子,更一直是中国原有的精神传统中关於彼世思想的主要资源。众所周知,庄子的彼世思想后来被外来的印度佛教的更强烈的彼世观念掩去了它的光彩。但是,这个事实同样重要,庄子的思想使中国在佛教入华时就已做好了接受其彼世学说的准备。比如魏晋新道家进一步发挥了他“忘”的观点,就帮助了支遁(314-66)将般若波罗密多(Praj?paramita)比附为超越智慧,至人可藉此证得“本无”。道家观点将中国的轴心突破推到了极限,这样说毫不夸张。然而,两个世界在道家观点里与其说是一刀两段般截然分开的,还不如说是相互纠缠的。在这一点上,若是从比较眼光观看,道家的“突破”仍然不曾跳出中国“内向超越”的格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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