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曾经以大量篇幅缕述契丹族的由来演变,并郑重指出:
“历史学家必须注意的另一个简单化倾向是术语的使用。当我们使用契丹、女贞、党项或蒙古这些术语时,应该记住每一个术语所指的不是一个纯粹同种的民族,而是一个综合实体。”[i]
所言极是。但编撰者在热心叙述军事外交诸问题的同时,也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历史上“辽”之国号曾经数度改易,既证实着“综合实体”的说法,又产生出“术语”新的歧义。这涉及到两国之间长期和平中的无形较量,不妨称之为“文化竞争”(所谓的知识之争,以和平方式,自然融合的冲突—融合模式)。这与近年美国人亨廷顿所说的“文明冲突”(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即冲突—重建模式)[ii]是相关而又不同的两个概念。
《剑桥史》复说:
“辽朝建立者的族名契丹,以或Cathay等形式,在整个欧亚大陆成为中国的代称。在整个俄罗斯和斯拉夫语世界中,至今还用这个称呼来称中国。”[iii]
这种说法只有一个重大缺陷,就是以为“契丹”仅只是族名,没有考虑到大辽曾经改国号为“大契丹”,也许这才是欧亚大陆称呼“中国”为“契丹”的真正原因。赵翼《廿二史札记》批评“《辽史》疏漏处”,就说“《东都事略》记:‘辽太宗建国大辽,圣宗即位,改大辽为大契丹,道宗又改大契丹为大辽。’改号复号,一朝大事,而辽史不书。”[iv]当代辽史专家陈述亦指出:“太宗大同元年(947年)改契丹国号曰大辽。圣宗统和元年(983)复改大契丹。道宗咸雍二年(1066年)复号大辽。”[v]更重要而且最直观的实物证据,是1930年在巴林右旗出土的《辽道宗哀册》(现藏辽宁省博物馆),据专家释读篆盖上的契丹小字,“契丹”二字乃是“K’eiauan”的音译,其原意是“中央”。[vi]以此观之,“大契丹国”也就是“大中央之国”的意思,这也许是辽人重新诠释“契丹”的缘由。联系此刻大辽已经融合有多种民族(包括北方汉人)的事实,释放的是否是与中原争夺“中央之国”正统的信号,值得探究。[vii]
赵宋建立之初,曾继承後周方针,以收复燕云为志。宋辽之间一度兵刀相加,终以辽胜。改易国号之举,固然与新君登基有关,但选择的时机,却正横亘在三次战事之间:太平兴国四年(辽乾亨元年,979年)宋太宗攻占北汉,转攻辽之南京失败以後;乾亨四年(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年)辽军反攻河北,为宋军击退;以及雍熙二年(辽统和三年,985年)宋军三路出击河北,却以大败而归,从此不言“恢复”,形成了战略僵持的态势。此即自宋开始而後世绵延不绝讲说边关“杨家将”一门世代忠烈故事的时代背景。
《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列举契丹的“朝政变化”有几个关键:翻译《唐律》始于统和元年(983年),契丹国史撰成于统和九年(991年),制定历法始于统和十二年(994年)。如与契丹改易国号,同时又改元“统和”合观,这次改易之举就更加意味深长了。事实上标志两国关系正常化的“澶渊之盟”,就是在辽统和二十二年(宋景德元年,1004年),由辽圣宗与宋太宗之子真宗订立的。
众所周知,宋、契丹关系是从“澶渊之盟”开始发生实质性变化,长期维持了和平之局,直到前金崛起。大体而言,契丹在军事上继续保持着威慑,而宋朝则在文化上占据着显著的优势,为此还曾有意实行文化封锁。据《宋史》卷一八六、《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四,景德三年(1006年)以後宋廷曾特意颁布禁令,禁止在边贸互市中出卖儒家经典著作及各种注本之外的图书,违反者将受到严厉惩罚,图书入官。据沈括《梦溪笔谈》卷一五,契丹出于自尊,亦回敬以同样禁令,犯者处死。[viii]《辽史·历象志》明言:“五代历三变,宋凡八变,辽终始再变,历法不齐,故定朔置闰,时有不同,览者惑焉。”元之撰志者大概爱好天文,他列出长表,一一比较了辽历与五代、宋历之不同。鉴于历法向来在政治文化设计中具有特殊意义,是国力竞争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这也保障宋廷以文化优势主导两国关系,而辽国君臣亦欣然于汉化。
使节往来契丹虽然在晚唐开始介入中土纷争,但是一直处于激烈的“武化”抗衡之中,无暇考虑“文化”问题。经过五代更替,赵宋入主中原,但由于幽燕十八州的归属问题,双方立场形成尖锐对立。加之赵匡胤登基之後即谋取了契丹的保护国北汉,所以一直未能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这种局面延续到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年)才有突破的迹象:
“开宝八年(辽保宁六年)三月,(辽)密命侍中涿州刺史耶律琮,遣书雄州孙全兴,愿讲和,得覆书。故夏四月遣克慎思齎书使宋,议修好。秋七月,宋遣西上阁门使郝崇信、太常卿吕端来报聘。”[ix]
这种脆弱的联系时断时续,在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年)一度归于歇绝,甚至淳化五年(公元994年)宋廷两度遣使求和,辽君犹不许。僵持一直继续到景德元年(1004年)“澶渊之盟”势均力敌,达到战略平衡之际。除了厘定边界,确定输款及数额,明确称谓而外,盟约最重要的成果,就是约定了使节互访。从此双方报聘,不绝如缕,生辰年节,相望于道,有机会互相观摩、借鉴,增进了解和互信。事实证明,这是一项影响深远的决定。宋代使节当然会深入辽境,详尽汇报契丹风俗信仰之大要,契丹君臣也有近距离观察中原文化礼仪的机会。于是出现了这么一条记载:
“遣使左领军卫上将军耶律元[x]、昭德节度使耶律谐里,副使右威卫大将军李琮、殿中少监李操,如宋贺承天节,以景德四年十一月辛卯至。遣使左威卫上将军萧留宁、彰武节度使耶律信宁、副使崇禄少卿邢详、右威卫大将军耶律遂正,如宋贺明年正旦,以景德四年十二月戊午至。”[xi]
请注意,这两个契丹使节团进驻东京的日期,正好分别对应着“降神”和“天书”相继出现的时机。在此期间,契丹使节甚至还为惊扰他们的“鼓声”提出过外交交涉,而且迅速上达“天聪”。以下是《续资治通鉴》紧接赵恒与王钦若商议“天书降神”事之後的几条记载:
“(耶律)元馆于京师,尝询左右曰:‘馆中日闻鼓声,岂习战阵邪?’或对以俳优戏场,闾里设宴。帝闻之,谓宰相曰:‘不若以实谕之,诸军比无征战,阅习武艺,亦国家常事耳,且可以示无间于彼也。’”[xii]
“以示无间于彼”是没把他们当外人,但其真相究竟是常规性质的“阅习武艺”,还是紧锣密鼓地排演着别事,也许永远成为历史之谜。总之从此以後,再大的动静热闹也不必回避了。无论是“朝元殿建道场,结采坛九级,又雕木为舆,饰以金宝,恭伫神贶”大张旗鼓的准备,还是正月初三“帝即步至承天门,焚香望拜,命内侍周怀政、皇甫继明升屋对捧以降。王旦跪奉进,帝再拜受书,置舆上,复与日等步导,却伞盖,撤警跸,至道场,授知枢密院陈尧叟启封”,索性请契丹使节现场观礼,“设黄麾仗于殿前,陈宫悬、登歌,文武官、辽使陪列,酌献三清天书”。至于遍告诸庙,“紫云护殿”,改元“大中祥符”等等仪式,应该也是在契丹使节团的眼皮底下进行的。请注意“大中祥符”之说,与“契丹”国号意即“大中央”形成的对应关系。且“天书”《大中祥符》的内容,也是“始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绍世,次谕以清净简俭,终述世祚延永之意”。如谓此次君臣一体的大规模表演,就是以契丹使节为主宾进行的,并且从此成为他们每年一度的常规观礼,想亦不为过分。很多评论忽略了这一因素,因此对“天书降神”的理解和叙述,显然都不够完整。
同年的第二个大举动就是“泰山封禅”。五月“王钦若言泰山下醴泉出,锡山苍龙见”,生怕契丹不知此事,六月又“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