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傅彩云为主线
小说的女主人公是以赛金花为原型的傅彩云。苏州妓女傅彩云,“说不尽的体态风流,丰姿绰约”,与丁忧在家的金雯青初次相逢,立刻让金大人忘了道学与官体,失魂落魄的着了迷。金雯青娶傅彩云为妾,让她作为外交大使夫人带着她游历海外。上层社会的生活并不能改变傅彩云天生的风骚放荡,红杏出墙,绊闻不断,终于把个状元郎金雯青活活气死。在护送金雯青灵枢回乡的路上,傅彩云逃跑了,逃到上海,艳帜重张,一时艳名满天下。
像傅彩云这样的市井细民,从来就没有成为过中国历史小说中的主人公。《孽海花》如此重笔描绘这个人物以表现历史,显然是受到司各特小说的影响。司各特的历史小说不在于在历史典籍中找到一个历史风云人物作为主人公,而在于司各特独特的历史感,在小说中创造出历史的情境,复活特定历史中人物的思想行为方式和风俗习惯,以此他被称为西方第一个杰出的历史小说家。《孽海花))也是如此,通过傅彩云重现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风俗习惯,复活时代的氛围与历史的情境。傅彩云的故事之所以能典型的表现那个时代的历史,还在于傅彩云的原型赛金花独特的人生经历。
赛金花人称“花榜状元”,被同治戊辰状元洪文卿娶为妾,随同洪文卿出使德、俄等国,在外交界声名大著。洪文卿出使期间重金购得的中俄交界地图成为中俄边境之争的隐患,令中国拱手相送帕米尔八百里领土。八国联军进入北京,赛金花应联军统帅瓦德西之召,日夜陪伴瓦德西,“凡瓦之欲使中国过于难堪者,金花必争之,以故中国之隐获其惠者实不少”。因此,赛金花“与‘国难史’有一段不可分离的关联”。1903年,赛金花因“虐雏妓致死系狱,同时系狱者,有名将苏元春,名士沈草,得名妓而三”。沈草在狱被杖毙后,“血肉狼藉于地。狱卒牵苏元春入,苏元春不忍睹,请以三百金别易一室。狱卒又牵南妓赛金花入,赛同时因案被逮故也。赛叹曰:‘沈公,英雄也!’遂自掬其碎肉,拌以灰土,埋之窗下”。赛金花的一生与时代风气、政治风云密切相关,三十年的历史,一次又一次把这位出身低贱的女子推向历史舞台的显著位置与时代浪潮的巅峰之处。透过赛金花一生的历史,确实可以考察中国三十年“文化的推移”、“政治的变动”。
赛金花不仅是历史的见证人,而且以旧时代社会底层的女子在新时代绽放着无比绚丽的生命之花。正如小说中所写,作为外交大使夫人,傅彩云“伸出外交的敏腕”,出色的进行她的外交活动。在出洋的轮船上,傅彩云就主动要求学习外语,拜虚无党人夏雅丽为师,学习德语。这为她在德国的活动准备了必要的条件。因为学了一些德语,她便要求按公使夫人的礼节勤见德皇与皇后。因等待勤见耽搁了一个多月,“雯青心中很是焦闷,倒是彩云兴高采烈,到处应酬: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会,朝游缔尔园,夜登兰姐馆,东来西往,煞是风光。彩云容貌本好,又喜修饰,生性聪明,巧得人意,倒弄得艳名大噪起来。偌大一个柏林城,几乎没个不知道傅彩云是中国第一个美人,都要见识见识,连铁血宰相的郁亨夫人,也来往过好几次”。郁亨夫人介绍傅彩云认识了一位自称维亚太太的贵妇人,两人一见,非常投契。不想维亚太太就是德国皇后,世界雄主英国女皇维多利亚的长女维多利亚第二。她与傅彩云相处半月有余,又邀请她到皇宫游览,摄影留念,传为佳话。小说有意识的把她与“调搅得很,一到西国居然与西人弄得来,往来联络得很热闹”的曾侯夫人作对比,曾侯夫人“金一般、玉一般尊贵”,而出身卑微的傅彩云只如“脚底下的泥、路旁的草也不如”,但她尤以自身的聪明美丽征服了西方世界,洒脱大方,坦坦然交游于异国上流社会,可说在中国外交史上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外交奇迹。
傅彩云的形象是男主人公金雯青形象的映衬。傅彩云的外交敏腕与金雯青外交生涯的平庸无能相对比,傅彩云兴高采烈到处交际的活力更与缩在“螺蜘壳公使馆”校古书、接到俄国政府一角公文就吓一大跳,“当是什么交涉难题目来了”的金雯青闭塞心态形成鲜明对照。以此,傅彩云形象远远超出了她的身份与形象自身的意义,而以她独特的经历与个性,使世情小说的历史情境融入了历史小说的时代氛围。
三、双重批判
金雯青中了状元。“状元”,就是那个时代道德文章的典范。金雯青在南昌任上接到母丧电报,“仿佛打个焦雷,当着众人,不免就嚎陶大哭”,连夜赶回,显然是个大孝子。守制在家,本也寂寞,又耐不住朋友们鼓噪,清明佳节到阎门外灯船上玩耍,遇到了千娇百媚的傅彩云,金风玉露一相逢,金雯青再也顾不得许多,“大郎桥巷就做了雯青的外宅,无日不来,两人打得如火一般热”。所以,小说中金傅的凑合山名叫“戴伯孝”,就是对朝廷典范、忠臣孝子、状元郎金雯青的讽刺。在金傅故事中还带出一段金雯青的负心旧事:金雯青在妓女新燕的资助下考上了状元,新燕千里相寻,金雯青却翻脸不认,新燕伤心自杀。这段古老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的插叙,更进一步揭示出状元郎的道德伪善。实际上,这两个艳情故事都是古来故事的翻版,在唐传奇至于才子佳人小说的漫长小说发展历程中,在宋元戏文大量的婚变戏中,我们读滥了这一类型的故事,作者的用意就在于用这样古老的故事表现金雯青性格中卑劣的一面,这种卑劣性格实际上是自古以来文人学士的一种劣根性。作者的命意不仅在于一个人物性格的表现,更在于对古老民族的文化批判与反思。
中状元后的金雯青还乡省亲,状元气势还没摆足,在上海就领教了乡老伯冯桂芬一番“周知四国,通达时务”的“西学”教诲:“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世的……现在读书,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他,那才算得个经济!……‘一物不知,儒者之耻’……”接着,在“一品香”晚宴,遇到的都是学贯中西的名人,“席间,众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治艺学”。金雯青听得非常茫然,心中暗自惭愧,想到:“我虽中个状元,自以为名满天下,那晓得到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得有出息哩!”金雯青是个本分的读书人,回到京城以后,果然在小学经史、诗古文词、鉴赏版本、搜罗金石这些旧学之外,读了些徐松盒《壕环志略》、陈资斋《海国见闻录》、魏默深《海国图志》,这在当时就算是“博通外务”的了。于是,丁艰满服回京销假,他便被补授了内阁学士,廷旨派任出使俄罗斯、德意志、荷兰、澳大利亚四国。这对于金雯青无疑是个学习“西学”的大好良机,但出国之后的金雯青却觉得难得清闲,可以完成他在国内无暇进行的西北地理研究了,于是一头钻进了故纸堆,而那个处处充满了旧学状元无知之物的纷繁新奇的西方世界,那个世界把中国远远甩在身后的现代文明,却被金雯青关在了心外眼外和门外。金雯青膨胀着传统名士好古的热心,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认定,文章乃经国之盛事,不朽之大业。他以为他的一部《元史补证》就能为国家整理国界,成就千秋不刊之业,同时,还能令同僚学者佩服称赞。这在十九世纪的现代文明世界既是井蛙之见,又是中国长期闭关锁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