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讳言,正是因为杜氏说《春秋》时先有成见在心,所以才会尽弃前说,唯取《左传》、《周礼》等古文经材料加以附会,“经承旧史”说由此产生固为情理中事。
二、“经承旧史”说的影响
杜预“经承旧史”说在历史上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兹分别举例说明如下。
首先,诚如皮锡瑞所说,“及杜预之说出 ,乃有周公之《春秋》,有孔子之《春秋》”[8](第3页),学术史上关于《春秋》性质的争论由此开其端绪,造成人们观念的混乱。
唐代“治《春秋》者,既非左氏之学,又非贾服诸儒之学,止是杜预一家”[8](第43页)。史学家刘知几就认为:“《春秋》之作 ,始自姬旦 ,成于仲尼。丘明之传 ,所有笔削及发凡例 ,皆得周典、传孔子教 ,故能成不刊之书 ,著将来之法。”[11]又云 ,“(孔子)作《春秋》,上遵周公遗制 ,下明将来之法”[11],此说得自杜预无疑。《史通》之《古今正史》、《六家》等篇对“经承旧史”之说多有发挥。《古今正史》说:“当周室衰微,诸侯力争,孔子应聘不遇,自卫而归,乃与鲁君子左丘明观书于太史氏,因周史记而作《春秋》,上遵周公遗制,下明将来之法,自隐及哀十二公行事,经成以授弟子。”《六家》:“《春秋》家者,其先出于三代,……逮仲尼之修《春秋》也,乃观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据行事,仍人道,就败以明罚,因兴以立功,假日月而定历数,藉朝聘而正礼乐,委婉其谈,志晦其文,为不刊之言,著将来之法。”刘氏一方面以《春秋》为史学著作,另一方面又批评其不合史法,《惑经》:“观夫子修《春秋》也,多为贤者讳,……斯则情兼向背,志怀彼我,苟书其如是也,岂不使为人君者,靡惮宪章,虽玷白圭,无惭良史乎?”同篇甚至有所谓《春秋》“十二未谕”、“五虚美”之讥。刘氏的自相矛盾正由于信从杜说而不加辨析,乃至不知经史之别。
宋代朱熹、王安石、郑樵以《春秋》为史著,其误同样源自杜预谬说。以《春秋》为史学著作,是朱熹关于《春秋》问题的核心认识,《语类》卷八三载:“问:‘《春秋》当如何看?’曰:‘只如史样看。’”王安石以《春秋》为史,表现为他对该书的批评,据《宋史》卷327:“(王安石)黜《春秋》之书,不使列于学官,至戏目为断烂朝报。”皮锡瑞评论说:“至于断烂朝报,则非特宋人有是言,自左氏孤行,杜预谬解,人之视《春秋》者莫不如是,专信左氏家‘经承旧史’之说。”[8](第70页)除此之外,郑樵也认为:“夫《春秋》者,成周之典也。”[12]总之,凡此众多“《春秋》为史”的评论,看似言之成理,持之有据,归根到底都以杜说为依托。
有学者指出,“强调并凸出《春秋》‘史’的意义,这在清代学术史上,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倾向”,此说颇为中肯。[13](第145页)顾炎武《日知录》第四:“自隐公以下世道衰微,史失其官,于是孔子惧而修之,自惠公以上之文无所改焉,所谓述而不作者也;自隐公以下则孔子以己意修之,所谓作《春秋》是也。然则自惠公以上之《春秋》固夫子所著而从之者也,惜乎其书之不存也。”[14](第286—287页)顾氏此说显然由杜预“经承旧史”说扩充而成,且将谬误进一步加剧,阎若璩所驳可以为证,“按杜元凯《春秋经传集解序》,便知《春秋》一书其发凡以言例皆周公之垂法,仲尼从而修之,何必言起自伯禽与成之古良史哉?”[14](第286页)
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虽有矫正学风空疏的特殊寓意,但他关于《春秋》的基本看法却依然得自杜预。章氏曰:“夫子明教于万世,夫子未尝自为说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15](第131页)钱穆先生批评说,“于是所谓六艺王官之学,只说成是周代的王官学,这在章学诚,首阐此说,已成为发明了千载未发之创见。其实他也还是沿袭杜预说法,把孔子来承继周公,把孔子《春秋》也仅当一部历史书看了”,[10](第286页)确是的论。章学诚以《春秋》为史书,复以《春秋》大义为史义,《史德》说:“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又说:“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15](第470页)章氏受杜预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近代意义上较早一部史学史专著,金毓黻先生的《中国史学史》对《春秋》的性质有如下表述:“《春秋》为鲁史故名,其记事之法,以事系日,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以日系月,以月系年,所以记远近,别同异,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意味所记之名,此杜预之所释也。”[1](第36页)该说遥继杜氏无疑。
其次,在“经承旧史”说的影响下,一些史家不仅将《春秋》视作史学著作,甚至仿效《春秋》修撰史书,客观上损害了历史学科的健康发展。
正所谓“汉魏而下,仿《春秋》者,盖亦多矣。其间或得或失,更仆不能悉数”[15](第111页),史家误以《春秋》之义为史义,又以《春秋》笔法为史法,从事史书撰写者时有其人,北宋欧阳修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宋史·欧阳修传》:“(修)奉诏修唐书,纪志表。自撰《五代史记》,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旨。”欧氏以“《春秋》笔法”撰《新五代史》,自称:“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备。予述本纪,书人而不书天,予何敢异于圣人哉!其文虽异,其意一也。”[16]饶有趣味的是,欧氏对于《春秋》笔法的采用亦不乏困惑,“呜呼,《春秋》之法,是非与夺之际,难矣哉!”[16]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卷九十三的批评可谓一语中的:“欧不但学史记,并往往自负法《春秋》。……愚谓欧阳公手笔诚高,学《春秋》却正是一病,《春秋》出于圣人手,义例精深,后人去圣久远,莫能窥测,岂可妄效?”
人们通常将“《春秋》笔法”对古代史学的负面影响归咎于孔子,如此看来,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经史性质不同,正所谓“离则双美,合则两伤”,杜氏率先以经为史,不顾“经史体例所以异者,史是据事直书,不立褒贬,是非自见;经是必借褒贬是非,以定制立法”[8](第3页)。后人盲从杜说,误以著经之法著史,遂使经义不明而史法混乱。长期以来动辄奢谈“《春秋》笔法”而不加反省者,可以休矣!
三、余论:《春秋》的性质
以上论述说明:《春秋》是经而非史,这原是一个史有明文,无须申辩的事实,直至杜预以古文经学的门户之见首倡新说,才使得该问题反复缴绕,成一学术公案。事实上,正确认识《春秋》性质的关键有两方面:
首先,必须抛弃传统今古文经学的门户之见。周予同先生指出:“事实上,经学史上的学派斗争,每每都以经学为形式,展开思想斗争和政治斗争的。他们争论的形式是经,但事实上却是社会实际问题,反映了不同阶层不同集团的不同利益和不同见解。”[17](第699页)既然杜氏"经承旧史"说的产生及流行与古代经学的盛衰这一非学术因素直接相关,自然不宜将其作为今天人们判断《春秋》性质的标准。遗憾的是,后人饱受古文经学习染,每置前人成说于不顾,殊不知孟子去古不远,其说必有所据;太史公之时,今古文经学之争未炽,其说较为公允近实,岂容轻易否认?
其次,剔除传统学者混同经史性质的误解。皮锡瑞说,"《春秋》是经,《左氏》是史,后人不知经史之分,以《左氏》之说为《春秋》,而《春秋》之旨晦,又以杜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