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从本世纪十年代中期五四运动前夕起,中国思想界掀起了一场持续达十多年之久的关于中西文化(或作东西文化)比较的论争,比较两种文化的差异,阐述其特点,并评议其高下优劣。这场论争名为中西或东西文化的比较,实质上并没有比较中西文化发展的全过程,只是比较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文化和西方资本主义的文化。也就是说,主要不是中西或东西的对比,而是封建社会文化与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对比;比的主要是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文化,而不是不同地域、民族的文化。这种讨论逐步引导人们注意到当时的中国社会是什么性质,因而到了二十年代后期,中西文化的讨论随即为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所取代。整个中国学术界不谈中西文化比较差不多已有六十年之久。解放前,大学里都还开有“中国文化史”一课,解放后,连这门课也撤销了,在中国通史、断代史课中,一般也都侧重于政治、经济、军事而忽视文化。这对于正确、透彻地认识我们这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和现状当然都是不利的。近几年来,风气有所转变,又有人谈论、探索中国文化的特点和中西文化的比较了,本次讨论会①也以此为主题,这是很可喜的。
不过,我觉得我们现在再来讨论中西文化(东西文化)比较,首先对中国文化、中西文化或东西文化这几个词义的认识应该和六十年前有所不同,更要正确一些,紧密一些:
1.无论是评议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应该包括其全部文化发展过程,“中国文化”不应专指中国封建时代的文化,“西方文化”不应专指其资本主义社会文化。最好能将双方全部文化发展过程进行对比,不能的话,也该以双方的相同发展阶段进行对比。这要比过去那种以不同社会发展阶段进行对比合理得多,有意义得多。
2.中国文化不等于全部东方文化,西欧文化不等于全部西方文化。不宜将中国和西欧文化的对比看作是中西文化的比较,更不能视同东西文化的对比。
3.中国自古以来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各民族在未完全融合为一体之前,各有本族独特的文化。所以严格地说,在采用“中国文化”这个词时,理应包括所有历史时期中国各族的文化才是。只是由于汉族占中国人口的极大多数,整个历史时期汉族文化较其他各族为先进,所以通常都将“中国文化”作为汉族文化的代名词,这等于是习称汉文为中文,汉语为中国话一样,也未始不可通融。但是,犹如讲中国通史不应局限于中原王朝的历史一样,今后我们开展中国文化的研究与讨论,或编写一部中国文化史,切不可置其他兄弟民族的文化于不问,专讲汉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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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1986年1月6日至10日由复旦大学主办的国际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
4.姑以“中国文化”专指汉族文化,汉族文化几千年来是在不断演变中的,各个不同时代各有其不同体貌,也不能认为古往今来或整个封建时代一成不变。中国文化各有其具体的时代性,不能不问时代笼统地谈论中国文化。
5.姑以“中国文化”专指历代中原王朝境内的文化,任何王朝也都存在着好几个不同的文化区,各区文化不仅有差别,有时甚至完全不同。因此,不能把整个王朝疆域看成是一个相同的文化区。也就是说,中国文化有地区性,不能不问地区笼统地谈论中国文化。
五四前后一般认为中国文化就是孔子思想,就是儒家的学说,就是纲常名教那一套,我看不能这么说。儒学孔教从来没有为汉族以外的兄弟民族所普遍接受,例如藏族早先信苯教,后来改信藏传佛教即喇嘛教;蒙族本信萨满教,后来也信了喇嘛教;维吾尔族在蒙古高原时本信摩尼教,西迁新疆后改信佛教,宋以后又自西向东逐步改信了伊斯兰教。所有少数民族都各有其独特的信仰与文化,只有少数上层分子在入居中原后才接受儒家思想。
那末能不能说儒学、礼教是以汉族为主体民族的历代中原王朝境内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文化呢?我看也不能。这一方面是因为几千年的汉文化在不断变化,有时代差异,另一方面是因为同一时代汉民族内部文化又因地而异,有地区差异,所以不存在一种整个历史时期或整个封建时期全民族一致的、共同的文化。本文想专就历代中原王朝范围内的文化简略陈述一下两方面的差异,希望能引起研究中国文化的同志们的注意。
一
中国文化的时代差异,这几乎是读史者人所共知的常识,本用不着我在此辞赘,但也不妨概括地指陈一下:
1.上古姑置不论。自孔子以后,经战国、秦到西汉初期,儒家学说一直未取得思想界的支配地位;战国是儒、墨、道、名、法、阴阳、纵横等百家争鸣时代,秦代尊尚法家,同时又盛行阴阳神仙之术,汉初则以黄老为显学。
2.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的两汉号称为儒家的经学极盛时期。但经学大师董仲舒、刘向所宣扬的实际上是以阴阳五行附会儒术的一套,大谈其天人相应、祸福休咎、灾异,与孔孟以仁政、礼教为核心的学说已大异其趣。至西汉末乃发展为虚妄荒诞的谶纬之学。一般儒生治经专重章句,支离破碎,一经说至百余万言。所以两汉经学根本谈不上弘扬了儒家思想。当时人们头脑中的主导思想是鬼神、符瑞、图谶。王充在其《论衡》里痛诋这一套世俗虚妄之言,读其书者颇为之折服。但王充是僻处江东的会稽人,《论衡》这部书是直到汉末建安中才由会稽太守王朗带到中原的许都后才得到传播的,所以王充其人,《论衡>>其书,对东汉的思想文化发生不了多大影响。
3.魏晋时代思想界的主流是玄学,先是何晏、王弼祖述老庄,并用老庄来解释儒家的经典《周易》,使之玄学化,《老》《庄》《易》遂并称三玄。既而发展到嵇康阮籍“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其时佛教已初步得到传播,道教开始形成。儒家经典尽管仍为京师及地方各级学校里的必修课目,但支配人们精神世界的,释、道、玄的势力已压倒了儒家的礼教。
4.到了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代,佛道大行。梁时单是首都建康就有五百寺,由于僧尼不登户籍,“天下户口,几亡其半”。梁武帝、陈武帝、陈后主,都曾舍身佛寺为奴,由群臣出钱赎回。北魏孝文帝时,“寺夺民居,三分且一”。东西魏、北齐周对峙时期,两国僧尼总数达三百万左右,占总人口数的十分之一。茅山道士陶弘景是梁武帝的“山中宰相”。北魏自太武帝信奉寇谦之的天师道后,后此诸帝初即位,都要去道坛受符篆。南北世家甲族如南朝的琅玡王氏、北朝的清河崔氏,都世代信奉天师道。儒家的经学在南朝的国学中“时或开置”,“文具而已”,“成业盖寡”。北朝在北魏盛时重视学校与经学过于南朝,至孝昌以后,“四方求学,所存无几”。北齐时国学“徒有虚名”,“生徒数十入耳”。儒学在这个时期显然已极度衰微。
5.隋唐时期佛道二教发展到执思想界之牛耳,一时才智之士,往往以出家为安身立命的归宿。儒学亦称昌明,孔颖达的《五经正义》,是一次经学注疏的大结集,举世传习,历久不衰。统治者三教并重,一统政权并不要求思想统一。民间信仰则趋向于佛道。
6.理学是宋儒所创立的新儒学。自宋以后,这种新儒学对社会上层分子的思想意识确是长期起了相当深巨的支配作用。但理学虽以继承孔孟的道统自居,其哲学体系实建立在佛教禅宗和道教《参同契》的基础之上,以儒为表,以释道为里,冶三教于一炉,所以无论是程朱还是陆王,宋明的理学绝不能与孔孟的学说等同起来。宋以后儒者主张排斥二氏者尽管代有其人,那是极个别的所谓“醇儒”,多数士大夫则都是既读圣贤书,同时又出入甚至笃信佛道。纲常名教这一套固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人们所毕生追求的却是功名利禄,他们所顶礼膜拜、崇信敬畏的不是儒教中的先圣先贤,而是佛、菩萨、玉皇大帝、十殿阎王以及各色神仙鬼怪。
明代理学之盛不亚于宋,且看谢肇瀏所撰《五杂俎》所描述的明代士大夫精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