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聘君见元城刘忠定公,自言尝读他《论》,“加”作假,“五十”作卒。盖加、假声相近而误读,卒与五十字相似而误分也。愚按:此章之言,《史记》作“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加正作假,而无五十字。盖是时,孔子年已几七十矣,五十字误,无疑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今天有帛书《易传》的证据,足以支持朱熹的观点是正确的。如是,则《学而》篇此章应该是:
子曰:“假我数年,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孔子的意思是“只要让我有多几年的时间,最终能对《周易》的义理有深入的体会,这样便可以免除犯上重大过失的机会了。”至于说“学《易》”,是孔子的谦辞而已。“可以无大过 ” 正是修德的意思,这与孔子深入体会《周易》的精髓在于导人修德是非常吻合的。帛书《要》篇说:“夫子曰:吾好学而才闻要,安得益吾年乎?”“安得益吾年”与“加(假)我数年” 是同义语。读《易》而得其要领,则《周易》的精髓已得,正是“我于《易》则彬彬矣”的意思。孔子在晚年研《易》之前是以卜筮之书来理解《周易》的,因此《论语》此章强调《周易》与修德的关系,便只能放在晚年之时才符合当日孔子研《易》的情况。
(二)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论语.宪问》)
孔子晚年研究《周易》并以此教授弟子,商瞿是传孔子《易》说的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世家》),其他弟子基本上有所习而未能承传。弟子中有曾子能掌握到孔子说《易》的精神,注重卦爻辞所蕴含的道德意义,如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时,曾子即以“君子思不出其位”来概括孔子之言。艮卦《象》辞是“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很显然的,曾子已读到类似《象传》的《易》类文献。曾子读《易》,自必受教于孔子。这一章也是孔子晚年回归鲁国之后所说的话。
(三)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论语.子路》)
《论语》此章在《礼记.缁衣》有类似而加详的记载: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为卜筮。’古之遗言与!龟筮犹不能知也,而况于人乎?《诗》云:‘我龟既厌,不我告犹。’《兑命》曰:‘爵无及恶德,民立而正;事纯(烦)而祭祀,是为不敬。事烦则乱,事神则难。’《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恒其德侦。妇人吉,夫子凶。’”
《论语》此章与《礼记.缁衣》此文应是出于同一来源,只是记录有详略不同。(刘宝楠认为这节是记者各据所闻而述之。见《论语正义.子路.南人有言曰章》,北京:中华 书局,1990年3月,544页。) 孔子引用南国之人论恒之言,认为这是古代的遗言,而帛书《易传.要》亦言:
《尚书》多於矣,《周易》未失也,且又古之遗言焉。 〔朱伯昆.国际易学研究:第一辑 .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28,27,28,11,24〕
孔子所谓“古之遗言”不是指一般的古代文献,而是特指自古流传下来的嘉言懿行。《缁衣》篇的大意是鬼神不会福佑无恒的人,由于这类人德性不纯,所以是不仁之人(不仁之人如《论语.里仁》孔子说:“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不仁者对道德原则把握不稳,处事有时候依道德原则,有时候却会用私欲。这样的人是很难不受环境影响的。这类人既不能处贫亦不能处乐,如果他们长久处于贫约的环境便会怨天尤人,而为了脱贫,便会铤而走险;如长久处于逸乐的环境则会心生淫邪。这类人就是无恒的人。) 。至于《子路》篇引用恒卦九三爻辞,然后说“不占而已矣”,而在帛书《易传.二三子问》载孔子以“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之意为“小人知善而弗为,攻进而无止……” 〔朱伯昆.国际易学研究 :第一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28,27,28,11,24〕,可见孔子从《周易》的卦爻辞中体会出道德的含义,这显示了孔子十分重视德性的修为。孔子勉人做有恒者,如此则不占而德福自召。孔子说:“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论语.述而》)“恒”即有自强不息的意思,是修德的重要因素。“不占而已矣”表示了以修德代替占筮。修德与否已经决定了人事的吉凶,何必占问?因此,《论语》此章应该是孔子晚年之说。
二、开辟以义理研究《易经》的新途
《周易》原本用于占筮,朱熹以《周易》为卜筮之书,实得《周易》的根本性质,而程颐《易传》,纯以义理为言,反而得孔子易学的真义。春秋时代几乎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用《周易》来占筮决疑,《左传》、《国语》中有大量例子,而孔子特别强调《周易》所涵蕴的义理,使《周易》成为世界上最早的哲学巨著。孔子这个说《易》新传统,荀子便好好继承了,因而说“善为易者不占。”(《荀子.大略》)
孔子虽然以《周易》说德义,但不废占筮。如孔子占得贲卦,而后就“贲”的字义发义(《序卦》言:“贲者饰也”)。( 《吕氏春秋.慎行.论壹行》:孔子卜,得“贲”。孔子曰:“不吉”。子贡曰:“夫‘贲’亦好矣,何谓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贲’又何好乎?” 《说苑.反质》:孔子卦得“贲”,喟然仰而叹息,意不平。子张进,举手而问曰:“师闻‘贲’者吉卦,而叹之乎?”孔子曰:“‘贲’,非正色也,是以叹之。吾思夫质素,白当正白,黑当正黑。”“文质又何也?”“吾亦闻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帛书《易传.要》记载了孔子对占筮所持的态度:
子赣曰:“夫子亦信其筮乎?”子曰:“吾百占而七十当,唯周梁山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已矣。……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
孔子说百占而七十当,则占而有验是不可否定的事实,但占筮易导人于迷,这是《礼记.经解》言“《易》之失贼”的意思 ( “贼”在这里有迷信的意思。《论语.阳货》有言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指出好学以成其信,否则入于贼,贼义与信有关,即所谓迷信。这犹如本章言“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等,仁之过则愚,智之过则荡。) 。在事实面前不好否定,但又不便积极肯定,便用了“必从其多者”,即事实是如此,占筮有验便得承认它有验,但未有用上“信”与“不信”这样具有强烈价值意味的字词来回应子贡的问题,这充分反映了孔子对占筮的立场:《易》占既然是《周易》的传统,则孔子用这样的态度来看待占筮,是尊重传统的表现;但另一方面,孔子又说“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进德君子以成德为人生要事,而以修德来替代卜筮和祭祀;所谓福,并非祭祀祈福的世俗福分,而是从修德而获得的精神喜悦;至于行事则以仁义为依归,吉亦自在其中,与趋利避害无关。吉凶祸福本来是卜筮的主要结果,但孔子将利害改易为道德实践,并以此为吉为福,此中的深义是勉人努力修德而为其所当为。以修德替代卜筮,是静态的转变,不是强制性的禁止。孔子在以《易经》为占筮之书的传统下开出新说,自然会引起很多猜疑,子贡即感到十分迷惑。
子贡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则缗行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帛书《要》)
所谓“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是指无德或不修德的人才会事事依靠神灵的佑助,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