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托国家出版社雄厚的资源与首屈一指的招牌,承续上世纪50、60年代楼适夷主持出版日本文学读物时的传统,加上此期的执事者文洁若本身既拜家世门第之赐,50、60年代任职人民文学社期间,又因编辑事务与周作人、钱稻孙辈时有交往,甚至可以说过从甚密,日本文学的造诣胜人一筹,故而人民文学社所出本子,几乎都当得起名家名译一说。像夏目漱石的长篇《我是猫》,1990年代曾分别推出过于雷(译林社)、刘振瀛(上海译文社)等人的新译,但平心而论,值得一读再读的,还是人文社尤炳圻这个老译本。尤的名字,我最早还是从汪晖写的一篇怀念他的博士生导师唐�先生的文字中约略知道的。上世纪30、40年代,尤氏曾是知堂老人关系不一般的弟子,周作人当年从南京老虎桥出狱后到上海,就借住在四川北路横浜桥堍边上的尤家,一住就是198天。尤译《我是猫》最初连载于1942、1943年间的天津《庸报》。1958年收人人民文学社二卷本《夏目漱石选集》的第一卷,译者署名“尤其、胡雪”,显然真名格于时势有所忌讳。90年代再版时,方改署“尤炳圻、胡雪”。近年人文社又将其收进该社“名著名译插图本”书系之中。
1990年代,出版界出版国内当代当红作家系列文集一时蔚然成风(莫言,马原,韩少功,苏童,叶兆言,格非,方方,铁凝,池莉、王朔……)。也许是顺应这一出版时尚的缘故,日本现当代小说家个人文集的中译本也随之成批推出,名头最响的川端康成,自然成为首选。记得前两年随意浏览“北大中文论坛”中的“比较文学”栏,即见有人将川端的《雪国》,与乔伊斯《尤利西斯》、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卡夫卡《变形记》、加缪《局外人》和纳博科夫《洛丽塔》诸作比肩,推举为“二十世纪十部影响深远的外国小说”之一。川端将西方小说中的象征、暗示、自由联想等技法融人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物哀”、幽玄和“空寂”的日本美学传统之中,他的敏锐的季节感受,平淡自然的叙述笔调,向来被视为表达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川端晚年写作中对少女肌肤依然保持的那种少男般的憧憬,自杀前在夏威夷的文学演说中对阳光在玻璃杯上移动的那种精美之极的描述,以及两个以上、彼此间可能截然无关的多重事实可以同时进入眼中的写作视阈,致使1980年代中国先锋小说家余华在开列“以汉语形式出现的外国文学哺育我成长”的书目清单时,毫不犹豫地最先写下了川端和卡夫卡的名字。余华在返身回顾川端《雪国》、《温泉旅馆》、《伊豆的舞女》之于自己最初的写作的�援时,还情不自禁地披露了这样一番复杂的心境:“与继承来自鲁迅的传统一样值得标榜,同时也一样必须羞愧”。川端的文集有好几个系列的译本。就我所能见到的,即有作家出版社、中国社科出版社和河北教育出版社三家。1994年大江健三郎继川端之后成为日本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中国人气骤升,作家出版社和光明日报出版社分别翻译出版了大江的多卷本文集。
可能是受到美国评论界热捧的影响,1980年代中、后期三岛由纪夫即曾在中国声誉鹊起,作家出版社1995年也推出过他的文学系列(叶渭渠、唐月梅夫妇主持翻译),收录包括“丰饶之海”系列在内的,《晓寺》、《奔马》、《假面自白》、《潮骚》、《爱的饥渴》、《午后曳航》、《忧国》、《仲夏之死》等主要作品,达11册之巨;1999年中国文联出版社也曾推出过《心灵的饥渴》、《禁色》、《镜子之家》三卷本三岛小说选;但近年不知何故,一下子显得十分冷清寂寥,如果询问一般大学生,恐怕十有八九已经难详其名。时势的变迁,令人有不胜今昔之叹。顺便说说,曾经深受鲁迅喜爱的芥川龙之介小说的多种中译本中。当以楼适夷的旧译和文洁若的新译最值得一读。稍稍令人不解的是,对日本文学研究著述颇丰、并主持主译过多种日
本现代作家文集的叶渭渠,他所翻译的川端名作《雪国》却让人难以恭维,也许学者的学术理性过强,反而会对文学感性造成某种妨碍。但高慧勤所译的川端却又似乎对此提供了一个反证。高氏1957年毕业于北大东方语言文学系,后任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日本文学研究会会长、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出版的《川端康成十卷集》,即由她担纲主编,里边的《雪国》、《千鹤》、《古都》诸作,均出自她的译笔,堪称上乘。
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日本最好的小说家之一谷崎润一郎,他的小说在中国明明不乏笔力旗鼓相当的翻译家,像吴树文翻译的《春琴抄》,佐助为了保全他所爱慕的女琴师春琴的美貌永驻心间,不惜刺瞎自己双目的这段故事,被传译得如此惊心动魄,但在读者中却似乎识者寥寥。另一位让人为之抱屈的则是安部公房。安部对物化现实所导致的人与环境、人与自身的疏远,有异乎常人的警觉,他擅于把习以为常的东西以陌生化的形态表现出来,凸现其遮蔽在习以为常表象下面的存在的荒诞,思考和表达的深刻有力直逼卡夫卡,风格冷峻,叙述偏于抽象,喜欢撇开现实外部,直接将目光投向人的生存处境并思考这样的处境。当欲望和消费日益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遍意志,谁还在关心存在?谁还在坚持揭发我们生存中的诸多可疑问题?又有谁还在倾听有关存在的话语7这或许正是安部公房不同凡响和值得一读的地方。1997年珠海出版社出过他的三卷本文集:《砂女》、《箱男》、《他人的脸》,也未见引起多少阅读的涟漪。这可能跟这样一种偏见有关,一般中国人普遍觉得日语是一种长于对细节,对细微的视觉、听觉、味觉等感觉印象的微妙传达,而不怎么长于思想表达的语言文字。幸好大江得了诺贝尔奖(在急于“与世界接轨”的执着意念几乎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当今中国,诺贝尔奖的帐还是不得不买),否则,这位在极端国家主义的日本度过少年岁月、在战后民主主义的亢奋和幻灭中送走了青春年华的小说家,他那对时代沉浮的敏锐体悟,对民主宪法日趋空洞化的焦虑,在痛苦中思考,从感性中所生成的有力的思想,恐怕也会与中国读者失之交臂。贯穿在大江作品中的“人生的悖谬,无可逃脱的责任和人的尊严”(诺奖的授奖辞),超越了文化和文字的阻隔,让中国读者感到亲切和敬佩。大江作品在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和作家群落中拥有为数不少的知音。小说家莫言与大江惺惺相惜的那份情谊,早巳为人们所耳熟能详,这里略去不赘。
由于文化背景的差异,一向喜欢干脆利索、大阖大张的中国读者,似乎对日本小说喜欢沉溺在细致精微的景物和心境里,摩挲把玩,一咏三叹,欲说还休,容易感到不耐烦,老觉得不像读欧美小说那样来得痛快。村上春树却似乎是个异数。这些年他在中国的风头之劲健,可以说无人匹敌。2000年起,上海译文出版社重金购得村上在中国的独家出版权,迄今已出版《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等二三十种村上的小说和文集,据有心人统计,印数已逾200万册。加上此前漓江出版社发行的50万册,村上流播中国的十几年间,累计发行量达280万册之巨,已远远超出自1980年代以来中国翻译出版日本文学作品的总和。村上擅长双线或多线叙述,人物多以畸零的身份对抗宿命的压抑,在以逃离作为救赎的唯一契机的过程中,遍历心灵的扭曲和参悟。他的成名之作《挪威的森林》里,那最终无从捉握的爱情,无从唤回的时光,缓慢而哀伤的基调下,一段段私密性独白中泄漏出的自我寻找的孤独与绝望,使得村上成为继美国作家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第二个以成长小说风靡中国的外国作家。他的《海边的卡夫卡》,对诡异丛生的结构有丝丝人扣的驾驭,对形而上则自始至终保持有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故事令人惊怵并具象征意味,暗示人类最终无法依凭自己的力量摆脱原罪和宿命的缠绕。小说家以寓言式逻辑所苦心传达的,却是一份从中找不到可以令人信服的结论的启示录:“事件一件接着一件,那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我的责任,责任不在预言,不在诅咒,不在DNA,不在非逻辑,不在结构主义,也不在第三产业革命。我们之所以都在毁灭都在丧失,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建立在毁灭和丧失之上,我们的存在不过是其原则的剪影而已。”
小说中的次要人物大岛,试图以此番宣谕来宽释和抚平少年主人公内心的焦灼和自责,则多少有游离人类文明基本价值法则和道德承当精神的嫌疑。此人非男非女(生就女人肉身,却全无女性魂魄),似乎谕示着某种非人间所有的,或超拔于人间的神祗的性质。他/她是小说中,孤独的田村卡夫卡唯一可以与之倾心交谈的一位哲人式精神导师。小说中大岛轰跑颐指气使、胡搅蛮缠的“女权主义”者的场景,在令人忍俊不禁之余,也逼人不得不深长思索,因为大岛认定,有无判断力和判断正确与否,都还有事后补救的余地,唯独缺乏想象力(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谓乎?),则将从根本上导致人类无可救赎的命运。在他/她看来,所有的狭隘、苛刻,自以为是的命题,空洞的术语,被篡夺的理想,僵化的思想体系,无不源自于想象力的匮乏和阙如。她/他看不惯“女权主义”的理由,同样也基于“缺少想象力”这一实实在在的理由。另外,村上的小说基本上都有个相似的原型结构,故事得以发生的最初成因以及故事得以持续推衍的叙述动力,最终都可以归结到这个核心的原型结构那里。此原型基本脱胎于<圣经》中“失乐园”一幕:亚当、夏娃原本生活在天趣盎然、无忧无虑的伊甸园中,后因受蛇言诱惑,吞食智慧果,致使遭到天谴并被逐出乐园,从此蒙受永无尽头的苦难。村上《挪威的森林》中少年时代的直子和木月,用直子后来对渡边亲口讲述的话讲,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相拥而眠。但这样的“乐园”并不能长此以往维系下去,懵懂少年在一天天长大,总有那么一天得进入社会。渡边之于他俩,便成了存在于他们与世界之间的一个必不可少的中介,或更准确地说,是他们赖以与外部世界相连接的一道环节。他们指望经由渡边这道环节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却事与愿违。嗣后陆绎而起的种种不幸,皆根因于此。事情就像《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佐伯,等待着智障中田(此人通猫语,却几乎无法以人语跟人沟通)的光临,将自己一直密不示人的笔记交到他手中,并对他说到:“从前我活在一个完美无缺的圆中。一切在圆圈内自成一体。当然不可能这样一直完美无缺下去。我们长大成人,时代即将变迁,圆圈四处破损,外面的东西要闯进乐园内部来,内部的东西则想跑去外面,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却为当时的我所无法想象和接受。为了阻止这样的闯入和出走,我打开了人口的石头。于是遭到了报应。”(大意)本来好好的,生活在一个虽然封闭但却自足完美的圆圈里,一旦圆圈打开,原先的生活格局变残破了,于是发生诸多问题,甚至最终无从救赎。人物在融人社会的过程中,均患有严重不适及惧怕症状,出现了可怕的精神障碍。林少华对村上春树的理解也许说不上是最好的,这从他关于村上春树的译序、评论和讲座中多泛泛之谈,而少见独出机杼的洞见,即不难看出。不过他的译本,据说最能契合春树的情调,林也因此成
为一手包揽春树小说中文译本的专职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