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始就馆,将图而告。’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获所伏,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终期汉节回”则使用苏武被拘匈奴十九年,最终回到汉朝之事。两个典故,共同表达出朱弁作为使者的所为与所冀。
二、无奈的弱国心态
整个宋朝,积弱积贫。宋朝的使臣出使周边政权时,往往缺乏唐人昂扬的气概,底气不足。即便如此,北宋使臣与辽国等周边政权交往,还处于一个相对对等的水平上。然而,到了南北宋之际,金国在很短的时间内打败宋军,使北宋亡国,而南宋朝廷又被金国步步紧逼,后来尽管宋金军事力量有了些许改变,但最终南宋却在外交上向金国称臣。如此局面,使宋朝使臣在创作尤其是与金人的文字交往过程中往往表现出弱国的心态。
《宋史·宇文虚中传》曰:“虚中恃才轻肆,好讥讪,凡见女真人,辄以“矿卤”目之,贵人达官,往往积不平”,后因此遭人诬陷,死于非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狂放不羁之人,作为使臣与金人交往时也表现出谦卑的一面。其《上乌林天使三首》(之一):当时初结两朝欢,曾见军前捧血盘。本为万年依荫厚,那知一日遽盟寒。羊牵已作俘囚献,鱼漏终期网罟宽。幸有故人知底蕴,下臣获考敢谋安。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宇文虚中称呼对方使臣为“天使”,意谓天朝之使者。天朝之称是汉文化圈国家对中国古代正统王朝的官方称呼,是一种尊称,被汉人视为蛮夷之邦的金国显然不应该有这样的称号,宇文虚中此举无疑出于谄媚。其次,对于徽、钦二帝被金人牵播于异域与诗人被拘禁,诗人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情感相当沉痛,但诗歌却以较为平缓的口气表达。同样,关于宋金战争的是非曲直,诗人自然洞若观火,但诗人却刻意回避这一问题,用“盟寒”一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诗人更多的反而是强调宋朝的态度,愿意接受战败的事实,请求金朝能够网开一面。而且,诗人还不忘对金朝使者做一番恭维,以获取对方欢心。显然,我们不能指责宇文虚中人格卑下,毫不顾及国家的尊严。事实上,诗人此诗乃为获取对方同情,阻止战争的继续而发,但诗歌中表现出的摇尾乞怜的态度的确非常鲜明地反映出作为战败国使者的艰难处境与无奈心情。
类似的情况也体现在洪皓诗歌中。洪皓滞留金地,曾为陈王固新教八子。然而洪皓在与其弟子彦清、彦深诗歌赠答、唱和中,却表现得异常客套,而这种客套中不乏恭维的色彩,同样也流露出作为弱国被羁使臣的心理。如:
自是大邦兵不戢,在於南国使无愆。
折腰翘袖为公寿,愿赞监军早戢戈。
如果说诗中的“大邦”之称还带有礼貌性质,表示对对方国家的尊重;那么洪皓称其弟子为“公”,则显然有违中原文化中的师道尊严。洪皓此举,是一个弱国使节落魄心理不自觉的流露。
当然,使金诗歌中也有慷慨激烈之作,例如:
王履《临难歌》:矫首向天兮,天卒无言。忠臣死难兮,死亦何愆!
何宏中《述怀》:马革盛尸每恨迟,西山饿踣更何辞。姓名不到中兴历,付与皇天后土知。
乍见上述诗歌,令人耳目一新,以为使金诗人生发出唐人的豪迈气概。然而,透彻地了解这些诗歌写作的背景与当时的环境及诗人们的心理后会发现:这些诗歌与其说是激烈壮怀的表现,不如说是为国捐躯的誓言,而且是明知无力回天,仅仅为保持尊严的选择。事实上,上述诗歌如王履的《临难歌》就是殉难前所作。滕茂实亦因忧愤而成疾去世,临终前,“令黄幡裹尸而葬,仍大刻九字云:宋使者东阳滕茂实墓”。
他的《临终诗》(并序)很清楚地表现出其生死抉择。其小序云:某奉使亡状,不复反父母之邦,犹当请从主行,以全臣节,或怒而与之死,幸以所仗节幡裹其尸,及有篆字九,为刊之石,埋于台山寺下,不必封树,盖昔年大病,梦游清凉境界,觉而失病所在,恐于此有缘,如死穷徼,则乞骸骨归,悉如前祷,预作哀词,几于不达,方之渊明则不可,亦庶几少游之遗风也。
上述诗篇字字皆血,是诗人为了国家的尊严而发出的雄壮之声。然而,联系到这些诗人特定的身份,发现其实这些诗歌体现出诗人们作为弱国使臣的无奈与绝望。上述诗歌中除了何宏中的《述怀》还隐约希冀着中兴,其他诗人皆无此想法。
需要说明的是,诗人们的弱国使臣心态与诗人本身品质等因素无关,而是宋金局势所决定的。弱国无外交。北宋本身军事力量就弱,与金共同灭辽以后,遭到金国的侵略,很快政权瓦解,二帝北狩。而南宋朝廷成立后,惧怕与金军交战,一味逃避。后来,在宋金军事局面发生了一些改变的情况下,宋高宗又急不可耐地与金人讲和。如此种种,没有给使金诗人任何可以预见国家中兴的希望的可能,使金诗人一直处于或自怜自艾或悲愤难当的心理状态。
三、表现矢志不渝的民族气节
使金诗人的使者情结,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以表达矢志不渝的民族气节最为突出。使金诗人不少具有被羁留于金国的经历,而且为时不短,洪皓、朱弁等人滞留北地甚至达十多年之久。这对于诗人个人而言无疑是痛苦的,然而也更能磨炼诗人的意志,激发出他们强烈的民族情感。除了上面列举的王履等诗人的诗作外,朱弁、洪皓等人也有相当数量的此类作品。如:朱弁《有感》:仗节功奚在,捐躯志未闲。不知垂老眼,何日睹龙颜。
洪皓《次观表文韵》:求成虐执四三年,一木难支大厦颠。致死存孤思杵臼,恃强轻敌笑苻坚。
朱弁的诗歌表现不辱使命、坚强豁达、为国捐躯等情感,洪皓也表现“致死存孤”的决心和恋阙思主的情感。这类情感皆属于使金诗人诗歌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是表现民族气节最为常见的方式。不过,因为该类诗歌思想过于正统,也因此缺乏多样性,显得有点程式化,倒是节操有所亏损的宇文虚中的该类诗歌颇为值得玩味。
宇文虚中于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进士登第,官至资政殿大学士,两宋之际,曾多次出使金国。后被金国扣留,被迫官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封河内郡开国公,并被尊为“国师”,后被杀。关于其死因,有多种说法,然皆无确证,只能存疑。不管如何,宇文虚中降金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起码与宇文虚中同时期的人持此看法。比如洪皓的《使金上母书》、《乞不发遣赵彬等家属剳子》、《跋金国文具录剳子》等文章中皆有对宇文虚中的指责之词。《乞不发遣赵彬等家属剳子》更是力诋宇文虚中的失节行为:“虚中以儒术进,尝为近臣,犹且卖国图利,靡所不为。”然而,我们发现宇文虚中的诗集中却有不少表现坚守使者气节的诗歌。比如《在金日作三首》:“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上乌林天使》:“鲁人除馆西河外,汉使驱羊北海湄。”两诗皆明确表明诗人绝不会受金人诱惑,将如苏武那样保持民族气节。另外,又有诗寄张孝纯曰:“有人若问南冠客,为道西山赋蕨薇”,同样表述自己将如伯夷、叔齐誓不食周粟那样,绝不会与金朝统治者合作,其情亦不可谓之伪。不仅如此,宇文虚中在给家人的书信中,也表达了以身殉国的决心。与其妻书曰:“自离家五年,幽囚困苦非人理所堪。今年五十三岁,须发半白,满目无亲。衣食仅续,惟期一节,不负社稷,不愧神明。至如思念君亲,岂忘寤寐;俯及儿女,顷刻不忘。
度事势决不得归,纵使得归,亦得在数年以后,兀然旅馆待死而已。”虚中与弟(南阳公)书亦云:“虚中囚系异域,生理殆尽,困苦濒死,自古所无。中遭胁迫,幸全素守,惟一节一心,待死而已,终期不负社稷”。
宇文虚中最后一次出使金国的目的是祈请金人遣还徽、钦二帝,宇文虚中也的确为着这个目标而努力,甚至不顾自身的安危,主动要求留在北地:“(建炎)二年,诏求使绝域者,虚中应诏,复资政殿大学士,为祈请使,杨可辅副之。寻又以刘诲为通问使,王贶为副。明年春,金人并遣归,虚中曰:‘奉命北来祈请二帝,二帝未还,虚中不可归。’于是独留。”其爱国之心亦昭昭可见。宇文虚中《己酉岁书怀》曰:“去国匆匆遂隔年,公私无益两茫然。当时议论不能固,今日穷愁何足怜。生死已从前世定,是非留与后人传。
孤臣不为沈湘恨,怅望三韩别有天。”在迎还二帝未果的情况下,迷茫而又充满希冀。甚至天会十年(1132),王伦自金归宋,亦曾向朝廷汇报:“虚中奉使日久,守节不屈”。
然而,宇文虚中后来毕竟投降了金国。宇文虚中是真心实意归降,还是如后人猜测的那样从事间谍活动,已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宇文虚中现存的诗歌中几乎没有涉及在金国政治生活的题材。这当然与宇文虚中诗歌大多已亡佚不无关系,但考虑到其现存的诗歌中不少表现坚守民族气节、思念故国等等的内容,而唯独没有与其密切相关的北地政治生活,这种缺失未尝不可以理解为宇文虚中不愿或故意回避此类内容。
笔者推测,宇文虚中尽管后来降金,但内心或是有难言之隐,或充满负疚感。因而,宇文虚中有关政治方面的内容,在金国前期的诗歌中表述得淋漓酣畅,而后期则有意回避。这样的行为本身,颇为耐人寻味。
四、表现对故国、亲人的思念
旅人思家,使臣念国,这是中国古典诗歌中较为常见的题材。使金诗人尤其是长期滞留于金地的诗人更是如此。洪皓《思归》:“垂翅东隅四五年,不知何日遂鸿骞。传书燕足徒虚语,强学山公醉举鞭。”朱弁《独坐》:“阶除雪不扫,独立数归鸿。”这些思归之作,颇有一些共性的特点。
中国的传统节日多含有阖家团圆之意,羁留于异域的使金诗人思家之念较常人愈发强烈,更热衷于借节日抒发此类情感,因而这一类诗歌数量较多。略举数例:洪皓《重九》:“箭穿化鹤君何在,书寄宾鸿使未还。引领庭闱方寸乱,倚松对菊涕潸潸。”朱弁《寒食》:“南辕定何日,无地不风尘。”宇文虚中《重阳旅中偶记二十年前二诗因而有作》:“客馆病余红日短,家山信断碧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