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宋之宗是我国传统词学批评的基本论题。这一论题主要从推尚北宋词,或推尚南宋词,或对南北宋词兼融并取的角度来展开阐说,对照与比较其相互间的差异、特点、优缺之处、艺术功能及审美价值等。在我国传统词学史上,有着相互联系、相互对立的两条线索,即一方面是对南北宋词偏尚的承衍论说,另一方面是对南北宋词偏尚的不断消解之论。前一线索与词学批评的演变发展始终相伴随,后一线索主要呈现于清代以降,它们相承相生,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显示出词学批评在历时视域中所经过的不断对垒、融合及如何逐步达到深层次沟通的,显示出重要的理论批评价值,富于历史观照的意义。本文对清以降词学批评对南北宋之宗的消解予以考察。
导引与凸显:清前期词学批评对南北宋之宗的消解
对南北宋之宗的消解思想大致出现于清代前期。沈暤日、宋荦、曹禾、曹贞吉、蒋景祁、先着、王时翔、马荣祖、娄严等人,从不同的方面对偏取南北宋词作出多样的分析与阐说,将对南北宋之宗的消解论题初步凸显出来。
在南北宋词之宗尚上,沈暤日较早体现出平正的认识。其《瓜庐词序》云:“近代词家林立,指不胜屈。阳羡宗北宋,秀水宗南宋,北宋以爽快为主,南宋以幽秀为主,好尚或有不同。而秀水《词综》一书,二者并收,未尝有所独去而独存也……虽然,一代有一代之风气,一人有一人之性情,既不可强之使合,亦不可强之使分。得乎心,应乎手,各自吐其所怀,自成其一家所言,以待后来之论定而已矣。”
[1]544他评断阳羡派以北宋词为宗,而浙西派以南宋词为尚,显示出迥异的审美情趣。他称扬朱彝尊编选《词综》在一定程度上能兼融并取两宋之词,是甚具择取眼目与批评识力的。进而立足于不同时代及各异创作主体立论,认为词的创作与前代的“分”与“合”关键在创作主体要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自然地成就一家之言,这与渊承好尚之“末事”相比乃更具词的创作根本之见。可以说,沈暤日较早将传统词学批评中的南北宋之宗尚论题予以了提升,对其论争所融含的理论意义明确予以了揭橥。同样,宋荦亦将兼融并取南北宋词优长与独自创辟词道的追求有机地联系了起来,其《红萼轩词序》云:
诗余至两宋尚矣。而世之学者顾各有所偏,学北宋则易入粗豪,学南宋则渐流于靡曼,是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夫词,以温柔为原本,以雅澹为工夫。才大如东坡翁而有词家诗之目,常不若秦、柳为当行。至奇狮白石,异曲同工,而辛同工,而辛之颓唐亦多出。姜之秀洁下古人得力处自有浅深,岂真划南北宋而鸿沟之欤?
[1]732宋荦论断习学北宋词易入于粗豪之径,而追摹南宋词则易入于委靡之途,究其根本便在于效仿者不能从根本上理解词体之性与把握词作之正道。
尽管他强调词的创作还是要以婉约雅致为其质性所在,但他立足于本色当行之艺术表现路径,融合南北宋词之优长,从而多方兼取、成就自我,也是消解南北宋之宗尚的一种努力。
曹禾则从强调填词“有我”的层面,对云间派诸人一味以北宋词为宗的习气提出批评。其《珂雪词话》云:“云间诸公,论诗宗初盛唐,论词宗北宋。此其能合而不能离也。夫离而得合,乃为大家。若优孟衣冠,天壤间只生古人已足,何用有我。实庵与予意合,其词宁为创不为述,宁失之粗豪,不甘为描写。”
[2]141曹禾比照与云间诸公论诗只倡扬初盛唐一样,认为他们能效仿而不善创辟。他本着“夫离而得合,乃为大家”的创作原则,推尚曹贞吉填词立足于开辟与创新,宁可在具体艺术技巧运用与风格呈现上有所欠缺,也决不停留于对前人词作的一味趋附与效仿之中。可见,曹禾对云间派诸人偏取北宋词的批评,一定意义上寓含着对南宋词人善于创辟的肯定,其论体现出对偏持南北宋之宗尚的努力破解。对此,蒋景祁将兼融并取南北宋词的批评取向进一步予以了凸显。其《刻瑶华集述》云:“今词家率分南北宋为两宗,歧趋者易至角立。
究之臻其堂奥,鲜不殊途同轨也。犹论曲,亦分南浙(注:‘浙’为‘北’之讹),吾皆不谓之知音。”
[3]448蒋景祁认为妄分南北宋词的做法,是只见其异而不见其同、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的简单化做法。究其实质,南北宋词在艺术本质上异途同趋,在创作取径上都体现出与时俱进、不断创新的特征。在这一点上,先着《若庵集词序》也有深刻论述:夫宋人之于词,固风会使然,天授之技也。
于诗自一二大家外多不免于见拙,于词即微而不甚着者亦足以见长。虽南北体制稍有不同,而后因于前,其为工妙绝伦则一。昔人之评《古诗十九首》也,曰“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维词亦复如之,宁有古今高下之判哉?
[4]411先着在总体上对宋人词作推崇备至,评断其乃“天授之技”,认为它们相互间前后因承、各有所长。他引述钟嵘评《古诗十九首》“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之语,评断宋词具有动人心魂的艺术魅力,其相互间是难有高下优劣之分的。先着这里对南北宋之偏尚论题的消解,立足在“风会使然”的论说理据之上,强调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与文化趣尚造就出各异的词体词风,其论是甚为服人的。王时翔《小山全稿自跋》云:“词至南宋始称极工,诚属创见。然笃而论之,细丽密切,无如南宋。而格高韵远,以少胜多,北宋诸君,往往高拔南宋之上。”(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引)[5]3458王时翔针对朱彝尊所倡导的“词至南宋始工”之论予以辨说。他肯定朱氏之言甚富于创见,认为其见出了南宋词在创作技巧上善于创辟衍生,在词作用笔上呈现出肌理细密的面貌特征,但虽然如此,他判评北宋词在艺术表现上善于以少胜多、凝练传神,蕴含着巨大的审美生发性,体现出高拔的格调与深远的韵致。王时翔之论,清晰地体现出南北宋词各具特色、艺术表现难分高下的持论,亦是显见平正的。同样,马荣祖《红雨斋词序》极力倡导“南北宋未可优劣”之论:
至于南北宋之作,人以时分,尤不容以意为轩轾。南宋一倡百和,人自标新,诚拓出于北宋境地之外。然北宋诸公之小词,有约至十余字为一调者,正犹汉魏五言诗,气韵天成,不容置力。南宋苦思追琢,痕迹未融,虽长调极工,于此不免敛手。迨朱竹垞专主南宋,不知子野为白石之先驱,美成即宋末之蓝本,南北宋未可以优劣论也。
[4]453马荣祖认为,南北宋之词相通相承,其相互间有着内在承纳与创新的诸多因子,只有时代不同的差异,我们不应以某种特殊的批评观念来对其加以抑扬。他论断南宋词人大多善于开拓创新,于北宋词之外另开境界、另标意趣;但北宋词人所作气韵天成、自然入妙,这又是南宋词人所难以追摹的,确是不可简单地以优劣高下而论的。娄严《蜕兰绮语自引》云:“昔云间论词,谓当从香艳入手,故《湘真》、《幽兰》集中绝无吴、史诸调。评者谓如襄阳、左司不能李、杜歌行,未害雅人深致。至竹垞始尊南宗,学者翕然从之,耳食者遂并易安、秦、晏皆指为靡靡,斯则不通之论。善乎,兰泉先生曰:‘长调以南宋为极,中小令则南唐五代较胜。离之两美,合之互伤。'斯不易之语。”
[4]669-670娄严评说云间派论词主张从香艳温细入手,而以“雅人深致”为审美原则,这其实是承扬了唐五代北宋的词作主体审美观念;而朱彝尊倡导以南宋词为宗尚,一时从之者甚众,以至于少数盲目追随者对李清照、秦观、晏殊之作,亦指责为柔媚淫靡,这当然也是难以服人的。娄严持同王昶之言,认为南北宋词人在不同形式体制创造上各有所长,因此,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充分尊重彼此所形成的个性特色,而不可盲目地强调趋合。至此,娄严将兼融并取南北宋词之论进一步言说了开来。
承衍与拓展:清中期词学批评对南北宋之宗的消解
清代中期,词学批评对南北宋之宗尚的消解之论相对较少一些。此时,周济、蒋方增、赵怀玉、顾广圻等人在比照的视野中,进一步对南北宋词的创作笔法与艺术表现特征等作出具体细致的论说,他们将对南北宋之宗的消解及兼融并取之论承衍与拓展开来。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着》云“两宋词各有盛衰,北宋盛于文士,而衰于乐工,南宋盛于乐工,而衰于文士”[5]1629,肯定南北宋词在不同的方面各有强弱与盛衰。他从或偏于辞才表现、或偏于音律运用的方面对南北宋词优缺之处予以简洁的比照,论断北宋词在张扬创作主体才性上有其所长,呈现出文士化的特点;而南宋词在音律运用上见其优势,体现出乐工化的特点,南北宋词在艺术表现上确乎是各有所长,也各有所偏的。其《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进一步比较:
北宋主乐章,故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南宋则文人弄笔,彼此争名,故变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门径,有门径故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径,无门径故似易而实难。
[5]1645周济概括北宋词在艺术表现上更见本色当行,其以自然之音律表现为本,言为音用,故情景表现中取当下之景象,抒当下之意绪,体现出自然天成的特点,在浅切中显示出深致;而南宋词坛因文人争胜,其词作在艺术表现上体现出追求技巧运用的特点,注重变化创新,不断开拓词作题材与创作取径。前者即景生情,无创作门径可循,创作效仿上似易而实难;后者因有门径可循,故创作效仿上体现为似深致而实际上流于浅切之境地,其相互间的异别是甚为显着的。
蒋方增《浮筠山馆词钞自序》云:“词之为道,自唐衍于五代,至宋而大盛,逞妍抽秘,无美弗臻。世人好言北宋,要非通论。分镳并骋,南宋始极其工,宋季始极其变,金元间如蔡伯坚、吴彦高、元裕之、萧竹屋、曾舜卿、虞伯生辈,骎骎乎入宋人之室。”
[6]卷首蒋方增论断词至宋代而大行于世,创作技巧不断丰富多样,各种词作风格竞相呈现。他批评一味推扬北宋词之论,认为南宋词在追求创作技巧的多样性与面目呈现的工致性上体现出特色,其与北宋词相较确乎是各有千秋的。赵怀玉《秋蓼亭词草序》云:词肇于唐而盛于宋,宋词之自北而南,犹唐诗之由初盛而中晚也。秦、黄、周、柳,温丽芊绵;苏、陆、辛、刘,沈雄顿挫。所趋虽别,异曲同工,固不以时代之先后为轩轾也。
[4]777赵怀玉将宋词由北入南比譬为唐诗之由初盛而中晚之发展历程。他论断绵丽婉曲与沉郁豪放作为两种代表性词作风格,其创作路径各异、艺术追求互别,但它们殊途同归,我们切不可以所出现的时代先后而对词作妄加判评,这是不得要领的。同样,顾广圻《玉琴斋词题辞》对南北宋词都持以称扬与推重的态度:填词宗派,五代、南北宋各极其妙。近人惟挦扯玉田、附会竹西六家,自外皆未之寓目,乌足与知此事耶?观梅村题中举放翁、金荃、清真,而归之学富才隽,无所不诣其胜,可以知前辈诚不可轻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