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关于陈乾初,多年以来研究者似乎都认为其思想已脱离宋明儒学传统。对此,本文提出了不同看法,并认定乾初思想属心学系统。
陈乾初是明清之际的一位重要思想家[1]。他一生多致力于学术的辨白工作,不曾明确地自立宗旨,刻意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关于他的基本思想,有学者认为,“反理学”是其基本倾向[2]。有学者将其与戴东原的思想相提并论,说他“以欲为首出而开始了另一思想的典范”。[3]又有学者指出,其思想“就其理论体系整体来说,非阳明心学”。[4]本文认为,虽然乾初不曾刻意自立宗旨、构建体系,但是其整个思想也是有基点的,大体上也有其一贯性。从“辨章学术”的角度看,其思想大致可归“心学”一系。[5]
一 乾初思想没有脱离宋明儒学之大传统
年轻时的乾初是位任气的气节之士和纵意诗酒的文士。崇祯十六年癸未秋,乾初随祝开美(名渊,1611-1645,海宁人,蕺山高足。)渡钱塘拜蕺山为师。临别之际师门以“千秋大业”相勉,乾初也以“千秋大业真吾事,临别叮咛不敢忘”自励[6]。返家后赋《江水汩汩》二章,以拜师后的“学何以不颓”与拜师前“学何以不惑”对比,很能表现乾初拜师之后矢志进学的大愿。[7]
癸未拜师时,蕺山首以“圣人可为”为训(参《秋游记》)。乾初《圣人可学而至论》一文显然是受师门之训后,因有所感发兴会而作者。文中有曰:
圣人非人耶?亦人也。使圣而非人也则可,圣亦人也,则人亦尽圣也,何为不可至哉!虽圣乎,于人之性曾无毫末之加焉;则人之未至于圣者,犹人之未完者耳。人之未完者且不可谓之人,如器焉,未完者亦必不可谓之器也。然则以非人为人则安之,以是人为人则疑之,是何异齐人而疑其不能齐语乎?
又有曰:
今天下之不可必得者,莫富与贵若矣。然而贾之巧者或富,士之敏者或贵。彼制于天者而犹若是,而况制于我者乎!孟子曰“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富贵之谓也;“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圣学之谓也。夫求富贵而不得,犹不失为贫贱也,然且人人知求之,求之不得而不敢或惰焉。若夫不为圣人,直为非人而已,而人顾莫之学。学之可必至,而犹弗之学也,是必下愚而已矣。(《陈确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上册,页151-2。)
此文不仅表现了乾初必为圣贤的坚定意志,而且其“完人”之说也正与其师“证人”之说一脉相承,与孟子践形尽性之旨也无二致。此后乾初之生命历程便发生转折,走向了“圣学”之途。其后半生所致力者,端不外此。《海宁县理学传》中说:乾初“游蕺山先生之门,奉慎独之教,用功于见善必迁、知过必改,求无歉于所独知,兼动静,合人己,无往而非独,无往而非慎;已而践履卓然,矫立风尘之表。”(转引自《陈确集》卷首)对乾初后半生作如此概括是很恰当的。
从以下言论看,乾初一生于“圣学”是深有所得的:
勤读书,勤作家,二者虽有雅俗之不同,要皆是好事。惟能学道,则作家者不患其俗,而读书者不病其浮。且吾未闻真能学道者而反致败家废读书者也。
向未尝读书,从新要读书,向未尝作家,从新要作家,非得十数年工夫,皆茫无就绪。惟学道者则不然。向未尝学道,今日始学道,则今日便是圣贤路上人。果能一日立志,奋修于孝弟忠信,事事无愧,则虽目不识丁,家无担石,欲不谓之贤者而不可得矣。盖勤读书者,无过博雅,勤作家者,无过富厚,然并须穷年皓首之劳。而勤学道者之所成就,则直可为贤为圣,夫且求则得之,不需时日。然而人常为彼不为此,舍其所急者而图其所缓者,弃其所易者而求其所难者,何也?
读书人正好学道;不读书人益不可不学道,不然,则鲜有能保其身者。贫士正好学道;富人益不可不学道,不然,则鲜有能保其富者。(《瞽言一》,《陈确集》下册,页430-1。)
《中庸》卒章,归之闇然潜伏,其味深长。学者能臻此境,终身受用不尽。(《辰夏杂言》,《陈确集》下册,页419。)
可见,乾初为自己能走到道学上来,很感庆幸。
由于乾初之学渊源于蕺山,他在生命存在上所得力者在道学,所以今日衡定其思想就不能遗却这个大头脑,将其讲成“圣学”的对立面。
乾初之学非明清之际以经世致用为主脑的“实学”[8]。乾初不是不要经世致用,不求实理实益,只是他坚持认为,要将这些建立在心性和道德的基础之上,不以“经济”为首出。他说:
略欠切实,便是不诚,便是虚浮之学。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只争切实不切实耳。顾弟所为切实之学,与今世俗之所谓切实又相燕越,惟真志于学者自能辨之。(《与吴裒仲书》,《陈确集》上册,页117。)
在《与吴仲木书》中言之益明:
前者山楼之会,闇兄(引按:屠闇伯)昌言,谓“士人立身,一道德,二经济,三文章”。本末井井,当时莫不耸听。于弟之臆见,则只是一事,未尝有三,必欲离之,则后二者皆病。今之学者,竞言经济,适长机伪,无益雄图;即或倖而集事,而蹶不旋踵,可为惩戒,未可便相称道也。
《学》、《庸》二书,纯言经济,而世不察,谓是言道之文,真可哑然一笑。(引按:乾初此书作于顺治九年壬辰,尚未开始排《大学》。)若只欲立苟且之功,擅风华之誉,则惟其所尚;必欲建不拔之业,垂不朽之文,舍道德奚恃哉!(《陈确集》上册,页74。)
乾初这些看法正是宋明儒的观点,与“实学”异趣。
乾初之代表作《大学辨》,表面看似乎类于考据学性质的著作,其实并非如此。《大学辨》用了一些考据学方法,与当时学界的“辨伪”之风或许也有一定关系。但是,用他自己的话说,其用意在“琢磨程朱,光复孔孟”[9],其性质类于孟子之“好辩”[10]。乾初是反对一般学者的泛泛考辨之事的。他说:“儒者果有意穷理尽性之学,而将究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功也者,舍吾本心之良,又复何所致其力哉!舍之,则博是徒博,学是伪学,而凡所谓问、思、辨、行者,亦无之而非伪也。”[11]。还说:“今之士者,但知以读书为学,深可痛也。举子之学,则攻时艺;博士之学,则穷经史,搜百家言;君子之学,则躬仁义。仁义修,虽聋瞽不失为君子;不修,虽破万卷不失为小人。”[12]他辨《大学》,不是出于对“辨伪”本身有兴趣:“使大学经传于圣教之晦明绝续无大关系,书虽伪,确必不敢争,争之亦不至如此其力矣。”[13]
由于乾初之辨《大学》,其背后动力是“为往圣继绝学”之道德冲动,而非知性上的好奇;其断《大学》为“伪”,所依据的主要是他心目中的“圣学”“伪学”之判,只是辅助性地用了文献考辨方法;其目的是“卫道”,而非成就“科学研究”;是以“圣学”的守护人的姿态而从事者,而非以客观而严密的学者态度从事者[14],所以性质上不宜归诸考据学。
有学者视乾初为唯物主义思想家[15],其主要依据是乾初对堪舆家言的批驳和对宋儒本体之性之说的非难。本文认为,给乾初思想作这样的定性未必妥当。在攻伐堪舆家言时,乾初有一些“形魄既痿,即同沟断”之类的说法[16],的确类似唯物之说。但究竟言之,乾初的立足点还是儒家“安土敦仁”、“夭寿不贰”的仁义之道。限于篇幅,对此不作详论,这里只指出两点,即可明乾初论葬所依据的不是唯物之说。
第一,乾初相信葬师罪大恶极,必遭天谴。他说:“凡百葬师,天罚必重,非及身流落,则子孙灭绝,万无一全。”[17]说:“葬师必无后,历有明验。此损地伤稼,分离人骨肉,而重其罚也。苟反是而行之,必有百世之庆。”[18]说:“至于葬师,虽百千万亿中,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未有能善其后者。此百千万亿中,岂无一人明通诚愨,洞阴阳而尽忠计者,而天胡罚之若此之必也?盖居心虽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