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乾初不完全否认人死之后灵魂的存在。他在《复朱康流书》中说:“若夫父子祖孙,一气之相感,理不可诬者,亦有二端,而葬地不与焉。一则祖宗积德深厚,庆流苗裔,近者数世,远者至数十世尚蒙遗荫,所谓‘子孙保之’是也。一则子孙之仁孝,事死如生,其大者郊事宗事,配帝配天,其下者亦祭庙祭寝,尽诚尽敬,则幽明相感,其祖考亦必来格而佑之,所谓‘祭则受福’是也。二者,古之君子尝言之,而于葬地何有焉!盖人之死也,魂升而魄降,其降者终化为黄土,而升者则无所不之。故为之舍重、舍主,以求其神于庙寝者则有之,不闻其于块也。”[20]乾初此说与其“形魄既痿,即同沟断”之说并无矛盾。因为“形魄”与“魂灵”并非一事。《礼记·郊特牲》说:“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虽然乾初认为死后形魄终化为黄土,但不否认升腾之魂灵“无所不之”、可以感格。由此可见,不可据乾初论葬言论遽定其为“唯物主义思想家”。
乾初虽然对宋儒“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性通于无极”、气质之性、义理之性等说法作过严厉批评,但他并不否认良知、良心。而且他所说的良知、良心与孟子之良知一样,也是先验性的。乾初反对前儒之性论,大致属黄梨洲在乾初墓铭中所说“主张太过,不善会诸儒之意者亦有之”之列。今日衡定乾初思想,不必因其误解而误解之(参下文)。
总之,乾初思想不属“实学”、“考据”或“唯物”,没有脱离宋明儒学之大传统。
二 乾初思想可归心学一系
拜师后,乾初走向了“圣学”,但其具体学问路径短时间内尚未定型,这从其记其癸未拜师之行的《秋游记》中漫然调和于程朱陆王之间的态度中可以明显看出。后来乾初逐渐折向了心学。顺治十六年,五十六岁的乾初作《辑祝子遗书序》,在文中谈到了他的这一思想转变:
开美邃于理学,而确素不悦理家言,故不甚悉其是非。崇祯癸未八月,与开美同舟入剡。开美自言“吾学本象山、阳明”,而谓程朱之说非是。确时不甚为然。开美则频举先生(引按:指蕺山)之言为证,确亦不甚为然。盖以习闻良知之学之近禅,而程朱之言久为儒者所宗,必有取尔也。
既从蕺山先生游,开美亦时理前说,确犹未深省。又后十许年,而确有《大学》之辨,于是益参以诸子之说(引按:指程朱之言),乃徐觉其舛谬。虽阳明子之所谓致良知,合之《大学》殊落落难合,然以之诠《大学》则不可,以之救俗学则无不可。非惟无不可而已,其知行合一之论,虽谓与孟子道性善同功可也。良知非他,即吾所谓本心是也;致良知非他,即吾所谓兢兢无负其本心是也。此吾开美之学之所为本之阳明、象山也者,而非如世儒之所谓致良知者也。(《陈确集》上册,页239。)
按:祝开美在蕺山门下最称好学,其学属心学一系。乾初与开美道交最深,两人之学也非常相近。此段文字纯系乾初自叙,述其入蕺山之门后,短时间内犹未能“深省”程朱之说之不当,至作《大学辨》时,广参诸儒之说,才逐渐觉察程朱之说之“舛谬”以及陆王之学“以之救俗学则无不可”。末一句意味深长,有弦外之音:以前我疑陆王是禅,那是为世儒所惑、以王学末流之弊为阳明本色所致,现在翻然醒悟了。“吾开美”之学本之阳明象山,我乾初何尝不是如此!
《辑祝子遗书序》是一篇乾初集中剖白、昌言其思想倾向的文献,对了解乾初思想至关重要。他在文中极力主张,为学当以本心为首出:
学失教养,无人不昧其本心,无事不丧其本心,而犹覆之以义理之言,玄之以性命之旨,若可跨孔、孟而上之。言以近佛者为精,书以非圣者为经,晦蒙蔽塞,积五六百年。人安得不禽,而中国安得不夷狄乎!于此时而犹然与学者说本体,说作用,说未发已发,动静显微,转增幻惑。惟有亟提起本心之良,使之自证自合,庶其将有真学术、真人品出于其间。不宁惟是,儒者果有意穷理尽性之学,而将究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功也者,舍吾本心之良,又复何所致其力哉!舍之,则博是徒博,学是伪学,而凡所谓问、思、辨、行者,亦无之而非伪也。(同上,页240)
此段批评宋以来儒者之学,有颟顸鲁莽处不待言。但他以为入圣之方唯在“提起本心之良,使之自证自合”,只有在此前提下从事学问思辨才不致流于“伪学”,则是典型的心学立场。
乾初甚至不讳言“单提本心”。他说:
或曰:蕺山先生以慎独为学,而吾子序祝子之书,只(原注:刊本作“单”)提“本心”二字,其毋乃废先生之教矣乎?曰:独者,本心之谓,良知是也。慎独者,兢兢无负其本心之谓,致良知是也。先生《答祝子初见问学书》曰:“道不远人,只就日用寻常间,因吾心之已明者而一一措诸践履,便是进步。”曰:“如今日骤遇期丧,自是本心迫切处,不肯放过,即与之制服制礼,何等心安理得。此外更求道乎!”曰:“心所安处,即是礼所许处。”曰:“惟大节目不可不自勉,亦只是时时挑动良心,自有不容已者。”此先生之教也。亦宁惟初见之言而已,由是而益推之,谓先生之言无之非发明本心之教,其亦可也。倘学者读先生、开美之书而兴起焉,人人无负其本心,而又加之学,则是天之未丧斯文,而虞廷精一之心,庶其复传于今后也。(同上,页240-241)
可见乾初并不讳言其学是“单提本心”,并认为此正是师门之旨。
乾初所理解的“圣学”非常“简易直捷”:
知过改过,便是圣学。(《与祝凤师书》,《陈确集》上册,页122。)
学问之道无他,惟时时知过改过。无不知,无不改,以几于无可改,非圣而何?(《瞽言一》,《陈确集》下册,页429。)
余尝作《知仁勇三言疏》,谓知过之谓智,改过之谓勇,无不知、无不改之谓仁。岂惟三言疏而已,举千圣心法,皆尽此知过改过中。(同上,页431。)
乾初厌恶理学家的性理之谈,对理论上的思辨无兴趣(所谓“素不悦理家言”)。喜言力行,特重当下工夫。“知过改过,便是圣学”可谓乾初之学的基本宗旨,其性质与象山自道其学时所谓“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之说类似。[21]
具体如何做“知过改过”工夫?在乾初那里,用力之方不在朱子所谓“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22],而在“问诸心”:
有问道者,予曰:“道不必予问,问诸心而已。心所不安者必勿为,如是而已。”(《过旧居》,《陈确集》上册,页403。)
吾何以知人之所不知而改之?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则能自知而自改矣。”(《瞽言一》,《陈确集》下册,页430。)
何者为过?反求己心即知。如何改过?心所不安者不为,即是改过。——这就是乾初的“知过改过”之法。其蕴涵的思想是:人皆有是非之心,此知是知非之心就是本心、良知。此心能自作主宰。心之安与不安,就是是非善恶的最后裁判者。学问思辨、前言往行等等都是辅助性的,不是是非善恶的最后标准。乾初论此,不一言而足:
时时提醒此良心,常作得主张,便是一日千里之学。(《复吴仲木书》,《陈确集》上册,页92。)
人之所以不死,心而已矣。心之所以不死,安与不安而已。(《众议建吴磊菴先生祠疏》,同上,页370。)
力行之功,莫先改过。吾人日用,过失最多,自圣人且不能免,何但后学。细心体察,当自知之。知之即改,改而不已,工夫纯熟,渐不费力。圣贤学问,端不越此。···知过之心,即是独体;知而不改,便为有体无用,非真体矣。(《与吴仲木书》,同上,页73。)
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