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德国古典美学解体之后直到今天这一历史时段称为现代文艺美学的发展时期的话,那么一个勿庸置疑的事实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是构成这一现代发展期的重要一翼,确切地说,是最重要的一翼。说它最重要,是因为在现代文艺美学发展史上,还没有另外一种文艺美学有比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更为久远的历时年代,有比它更为庞大的理论队伍,有比它更为阔大的影响空间。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在现代文艺美学领域里的地位,正如整体的马克思主义在现代思想和社会领域里的崇高地位一样,是任何其他的理论都难以比肩的。
就历时态而言,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大致上经历了两大发展时期:从19世纪40年代到90年代,是这一全新的文艺美学理论的创始期,创始人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从19世纪末叶至今,则是这一全新的文艺美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期,参与并推动了这一理论发展时期的人员数量众多且身份多样,其理论代表人物也因研究者的理论阐释和评价的重点相异而各有不同。上述两大发展时期,也可以简单地命名为以马克思和恩格斯为代表的“经典”时期和马、恩之后的“后经典”时期。应该说,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艺美学思想,国际学术界已做了较为充分的研究,对其理论内容、理论性质和理论价值的认知与评价也有着较多的共识,在前苏联和中国学者中尤其如此。而对后经典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中国学界甚至国际学界的研究,相对来说就不是那么充分,而且在其理论版图的厘定,尤其是在对其不同理论派别代表人物的理论性质和成就的认识与评价上往往存在着较大的甚至根本相异的分歧。这样一种研究状况,是从事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研究的学者都自然会遇到而且不能不面对的。
从科学地全面地把握和认识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历史状貌、理论内容、理论性质和理论价值来说,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后一个发展时期的研究面临着更多的理论困难和挑战。虽然如此,我们却必须勇敢地去迎对这种困难和挑战。这首先是因为后一个发展时期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发展的一个新的阶段,这一阶段产生了新的理论代表人物,提出了新的理论观念和命题,形成了新的建构,忽视乃至完全漠视之,就不足以全面认识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整体状貌和丰富多样的理论内容。进一步来说,虽然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创始期的思想成果和理论遗产与马克思、恩格斯所创立的科学世界观和共产主义学说联系紧密而直接,其“马克思主义”性质无可置疑,但马、恩的文艺美学思想毕竟是在19世纪的文艺现状和现实需求基础上产生的,其理论内容的现实指向或针对性必然使之与我们今天的现实需求和理论创生语境形成一定的“距离”和“疏隔”;而尽管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后一个发展时期的人员构成和理论内容复杂多样、驳杂不一,有不少理论的“马克思主义”性质尚存争议,但它们大都是在20世纪以来的文艺现状和现实需求基础上生成的,其理论指向或针对性更具当下性,从而与我们今天的理论创造有着更为亲近、直接的共时性关联。就此而论,尽管我们在当代形态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创造中依然要在艺术审美理想、科学世界观与方法论诸方面从马克思恩格斯那里汲取理论滋养,但在现实问题的应对、理论观点的创生、理论创新的取向等方面,我们却与近一个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有着更多的亲近感和相关性,而且作为发展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一个重要分支,自上世纪20年代后期逐渐创生与发展起来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在很多年代很多情况下往往就是以西方同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为范本、为参照、为资源、为动力的。因此之故,对坚持与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来说,认真地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创始期的经典理论是必要的,而认真地研究、分析与总结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后经典时期的理论成就与贡献、发展经验与教训同样也是必要的。而从后经典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发展与中国现当代文艺美学发展的共时性关联和影响关系以及学界对其研究的相对不足来看,对后经典时期的研究应该说有着更强的现实价值和现实紧迫性。
由于每个研究者的知识素养和理论旨趣的差异,对后经典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研究当然可以是多样而不同的。就其人员构成而言,可以做个案式的单人研究、流派研究,也可以做总体性的历史描述与分析;就其理论内容而言,可以做个别问题的理论研究,也可以做总体理论特征的归纳,还可以做不同理论观念与模式的比较性分析;就其理论特色与价值而言,可以对其不同的理论家和理论派别进行比较,也可以将后经典时期单个人的理论、某一流派的理论甚至整个时期的理论与经典理论加以比较,还可以将它们与不同时期的非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加以比较,在比较中做出分析与评判,如此等等。可以说有多少不同的研究个人,就可能有多少不同的切入视角,有多少不同的理论认知与评判。而在我们看来,后经典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整体历史状貌和基本理论主题问题,相对而言更为重要一些,应首先予以关注,因为这一问题的解决不仅可以为如上所胪列的其他相关研究奠定基础,而且可以给当下的理论创新提供重要的理论参照和启示,从而将对对象的研究最终转化到当下的理论创造中来。
不难理解,就上述整体历史状貌和基本理论主题两方面研究而言,整体历史状貌的研究应该是对基本理论主题作出进一步研究的基础和前提。但是,由于后经典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本身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使然,整体历史状貌的分析本身就不是那么容易展开的。我们知道,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马克思、恩格斯的战友和学生拉法格、梅林、考茨基、普列汉诺夫等人在致力于工人运动的实践和传播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同时,也大量涉及美学研究和文学评论工作起始,直到当今活跃于国际学术舞台上的新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家詹姆逊、伊格尔顿等人,后经典时期具有国际性影响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家少说也有几十位之多。就身份而言,这其中既有拉法格、考茨基这类以马克思、恩格斯的战士和学生身份名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著名工人运动活动家、第一和第二国际的领导人,有列宁、毛泽东这样公认的20世纪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政治家、革命领袖,也有卢卡契这类既有政治活动经历又主要以学术扬名的人物,更有像阿道尔诺、马尔库塞、阿尔都塞、戈德曼、威廉斯、詹姆逊、伊格尔顿这样一大批以学术为业的书斋学者。就思想倾向而言,这其中既有正统甚至今天也已成为经典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有在诸多思想领域向正统马克思主义提出挑战的所谓“西方马克思主义”或“新马克思主义”者,也有的基本上只是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思想成份中只有少量的马克思主义的因素。这种多样而复杂的状况,自然就给研究工作带来了相当的困难。在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研究中,虽然也有因年代演进而带来的前后期思想的发展变化,有因个性差异和研究者的不同而带来的两位思想家的思想观点和思维方式上的细微差别,但他们二人的理论观点包括文艺美学思想在总体上属于同一个思想体系,可以做统一的整体的描述,而对后经典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在内,做统一的整体的描述则不是很容易。通常,在对这一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的研究中,人们往往采取两种著述方式:大部分研究著作是按年代顺序、按国别、或将年代与国别相结合的方式分而述之,在一一缕述中显示其整体的历史状貌,如我国学者吕德申主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发展史》、王善忠主编的《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史》和前苏联著名美学家卡冈主编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史》等都是如此;也有少部分著作是按不同的理论取向或理论摸式进行模块式研究,如英国学者戴维·福加克斯在其参与撰写的《现代文学理论导论》第六章中对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五种模式的分类,[①]弗朗西斯·马尔赫恩在其1992年新出版的《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一书“引言”里对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三种相位的概括,[②]以及我国学者冯宪光在其《“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里以美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和基本走向为经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面貌的历史梳理,[③]即属于此类研究。应该说这两种研究方法各有优点,按年代顺序和国别区分进行的编著体例有利于呈现各个文艺美学家及其文艺美学思想在历史绵延中的时空分布,而按观念取向和理论模式进行的研究方法则有利于凸现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思想的理论疆界、思想高地和动态走向。但这两种研究方法也各有其缺陷,前者容易使人只见到一棵棵树木的方位,而形不成关于整个森林的印象,而后者勾画了整个森林的大致轮廓,却又易于模糊了一棵棵具体树木的方位及其相互之间的时空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