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将艺术与人的自由和解放问题联系起来,自德国古典美学就开始了。康德第一个从与生理快感、道德实践及科学认识的比较中论证了审美和艺术活动的自由性质,提出了美是无利害感的自由的愉快的观点。席勒追随其后,将艺术和审美作为人类由受局限的“感性人”变成自由的“理性人”的路径和桥梁。黑格尔也明确地指出艺术以及一切行为和知识的根本和必然的起源就是人的自由理性,并将审美和艺术的自由性与人的解放联系起来,提出了“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18]这一重要理论观点。关于艺术的自由性和人性解放功能的思想是德国古典美学的精华,然而由于这一思想在德国古典美学诸思想家那里都是在论者将审美和艺术活动与其他人类活动尤其是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活动相剥离的情况下展开的,因而带有极为抽象和唯心的性质。马克思恩格斯则在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的基础上,批判地继承、改造和发展了上述思想遗产,从文化与社会历史发展辩证关系的角度阐发了艺术自由与社会进步和人的解放的关系问题,把艺术的自由和人的解放置于社会进步与革命的基础之上。应该说,后经典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诸形态也都从不同的角度切入了艺术的解放功能这一基本理论主题。而且正是从这一主题,才越发能够看清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多样性与统一性的关系。比如政治型与社会批判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是有很大不同的,前者多强调文艺的工具性质,后者多以文艺的审美自律性对抗压抑性现实秩序,并且对正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政治思维取向不感兴趣甚至提出质疑和批评。但是,社会批判美学的主将马尔库塞等人将美和艺术视为自由的一种形式,借此形式对异化现实提出控诉和抗议,同时又借此给人以幸福的允诺,把美和艺术视为“解放形象的显现”和“解放的象喻”[19],而以列宁和毛泽东为代表的政治型文艺美学虽然强调了文艺参与现实政治斗争的必然性,同时也把艺术的自由与社会主义革命的远景和人民大众的解放有机地联系了起来,坚持了文艺的人民本位和人民方向,可见二者在艺术的价值追求或终极功能设定上是存在一致性的。同样,科学型美学的后期代表卢卡契之所以特别重视现实主义、重视现实主义艺术反映的整体性,就在于他认为真正的艺术能够在一个拜物化即异化了的现实中为恢复人的意义、人的价值而贡献力量。他认为“对人和人类事物的把握、在社会以及自然中恢复人的权利的要求构成了在反映现实中再现运动的中心”[20]。对于现实的审美反映就具有一种自发的倾向,“这种倾向会使在人类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不论在生活实践中还是科学和哲学中都起作用的偶像崇拜或拜物化综合体瓦解,使实际对象关系在人的世界图像中恢复相应的地位,并在世界观上重新获得由于这种歪曲而被贬低了的人的意义的认识”,因此,“真正的艺术按其本质说来内在地含有反拜物化的倾向”[21]。而卢卡契之所以将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视为自己美学言说的“英雄”,也就在于“为了人的完美而斗争,反对各种对人的歪曲的假象和表现方式构成了——当然在其他大艺术家那里也是这样——他们作品的基本内容。”[22]在他那里,现实主义的主要美学问题乃是在于充分地表现人的完整的个性,并从中展示出人的本质属性以及人类的统一性。由此可见,尽管卢卡契现实主义的艺术反映理论模式与阿道尔诺、马尔库塞等社会批判美学为现代艺术辩护的反现实主义理论模式大异其趣,但却有着相同的人道主义的底蕴,在反抗现实异化,张扬艺术自由,致力于人的解放方面是有相通性的。此外,文化分析学派的文艺美学,将文学、文化的研究与工人阶级生活和社会主义革命策略结合起来,实际上也直接切入了人的解放这一主题,更是不待多言的。
当然,虽然在人的解放问题上,各种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有着相同的旨归,但在艺术与人的自由和解放的具体关系的认识上,它们又是各有不同的。科学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尤其是在其早期的代表人物那里——更多地把人的解放问题置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自然发展的基础之上,而对艺术在社会革命和人的解放进程中的积极能动作用缺乏辩证的认识。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美学特别维护艺术的自主性和自由性,并以此作为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的途径,他们片面地发展了艺术与文化革命的能动作用,但却把艺术和文化领域的革命与政治、经济领域的社会革命隔裂开来,重新回到了德国古典美学的旧有思路,因而带有很强的审美乌托邦的意味。英国文化分析学派的理论家们虽然对文化的复杂性有更科学的认识,对工人阶级的文化生活有一种出自阶级本能的认同,但他们的视野似乎也很少超出文化领域,对工人阶级的解放之路缺乏一种切实的有实践指导性的理论思考。相比较而言,政治型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将艺术和审美问题的思考与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发展有机地联系了起来,在一定程度上回复到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本原思路上来,但20世纪某些政治型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确实又往往在革命的名义之下相对淡忘乃至牺牲人的个体自由问题,同时往往以政治代替审美,忽视艺术审美的自主性。因此之故,如何在现代历史条件之下实现艺术理想与人的理想和社会理想的有机统一,在艺术的自由与繁荣中彰显人的自由和解放,在人的自由和解放中孕育艺术的自由和繁荣,这不仅是一个有待理论研究努力去解决的历史课题,也是一个有待历史去自觉实现的理论之谜。
注释:
① 福加克斯把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分为以卢卡契为代表的反映模式,由马歇雷所阐发的生产模式,由戈德曼所创立的发生学模式,由阿道尔诺所倡导的否定认识模式,以及巴赫金学派的语言中心模式(参见[英]安纳·杰佛森等著《西方现代文学理论概述与比较》,陈昭全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②马尔赫恩把马克思主义文论发端与发展的历史区分为三种不同的相位:“一种古典主义或科学主义的相位,这一相位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一直强劲地持续到19世纪后半期和20世纪前半期;一种具有自我风格的批判相位,这一相位从本世纪20年代兴起,在随后的30年中成熟和趋于多样化,然后在60年代确立一种‘非正统的规范’;一种新的相位,这一相位起初效忠于60年代早期的批判古典主义,在其后的10年间得到广泛传播,然后又在‘唯物主义’和‘反人文主义’之类含义宽泛的名目下迅速多样地发展、演变,这个发展演变的过程今天仍在继续。”(弗朗西斯·马尔赫恩:《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③ 冯宪光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中,分别以“坚持和发展现实主义的美学”、“走向浪漫主义的美学”、“维护现代主义的美学”、“读解文本的结构主义美学”、“艺术政治学的美学”和“走向文化学的美学”为题,勾画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自上世纪20年代至90年代70余年的发展面貌(参见冯宪光《“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重庆出版社1997年版。)
④[英]弗朗西斯·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1页。
⑤《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