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克服上述两种方法各自的缺陷同时汲取其优长,在对后经典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整体历史状貌的研究中我们尝试将年代顺序的演进与思想取向的区分有机地统一起来,希图借助于这种研究方法找到一种新的理论分析构架。根据这一新的认识思路,后经典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可以分为四种理论形态,即科学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政治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社会批判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以及文化分析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这种区分,既从发生学的角度理清了各种类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先后序列,又凸出了各种类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思想取向和理论特色,有助于我们更为全面也更为深入地把握和分析后经典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
二
依时间序列而言,后经典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第一种历史形态应是科学型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马克思恩格斯在世和去世之后,他们的学生和战友拉法格、梅林、考茨基、普列汉诺夫等人,先后撰写了大量文学评论和有关艺术、美学的论著。在这些文艺美学论著中,他们力图用马、恩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为世界观和方法论指导,对历史上和现实中的文艺和审美现象做出科学的评述和探讨,为在文艺美学领域传播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做出了贡献。梅林对古典作家的评论和对“现代艺术”的批判,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捍卫和发展;拉法格对资产阶级作家及其作品的局限性的揭露和批判,对民歌民谣和语言问题的研究;普列汉诺夫对艺术的起源、艺术的本质和社会作用的研究,对美感的生理基础和社会条件的探讨,对文学批评的性质和原则的分析;考茨基关于艺术与自然的审美关系的观点,关于艺术的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之间的矛盾的探讨等等,都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发展历程中凝结下的重要思想成果,至今仍是值得汲取的珍贵理论资源。虽然如此,这一代马克思主义者的文艺美学思想也存在较为明显的理论缺陷,这就是辩证精神的欠缺。列宁和卢卡契都曾分别指出过梅林、普列汉诺夫这一代人的哲学和文艺美学研究中“辩证法的不充分”或忽视辩证法的问题。对辩证唯物主义的忽视,使得拉法格、梅林、普列汉诺夫等人的文艺美学论著更多地关注不同时代的文艺和审美现象对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和阶级关系的被动依存性,而相对忽视了文艺意识形态的复杂性与能动性,更多地关注文艺和审美现象与社会生活的联系性,而相对忽视文艺的审美特殊性和自主性。有鉴于此,卢卡契在研究马、恩的文艺思想以及在建构自己的美学理论体系时一再申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研究必须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为统一的哲学基础,并在其大量文艺研究论著尤其是其美学代表作《审美特性》中较好地贯彻了这一点。与卢卡契同时或在其之后,原苏联和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以及中国二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直到六、七十年代占据主导地位的学院派文学理论和美学,基本上都是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或反映论为理论建构的哲学基础,以文学艺术对社会现实的审美反映关系为理论框架,以马、恩所赞赏的19世纪现实主义文艺创作为艺术典范的,因而也都属于科学型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之列。此外,以阿尔都塞、马歇雷、戈德曼为代表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美学,也是在将马克思主义与现代结构主义思潮相结合的基础上追求着文学理论与批评的“科学”属性的。尽管马歇雷、戈德曼等人的理论与卢卡契的理论比起来有不同的理论旨趣,但他们基本上都是在卢卡契的反映模式所开创的研究艺术——历史——意识形态这三者关系的理论传统基础上向前作进一步理论拓展的。
其次是政治型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从来都不讳言文学和艺术的思想倾向性,不讳言文学和艺术与阶级、党派也就是政治的关系。可以说,政治从来都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思想家审视文学和艺术的一个重要维度。换言之,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中也存在着一个政治诗学的美学相位。马、恩关于文艺的思想倾向性问题的有关论述,他们对革命文艺的历史使命的论说,对文艺创作中各种与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和科学世界观相悖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错误倾向的批判,以及他们的学生拉法格、梅林、普列汉诺夫等对无产阶级艺术的审美本质和审美理想的张扬,对于资产阶级现代派艺术的批判,都与这个政治诗学的相位有关。当然,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发展中,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将文学的党性原则提高到一个新的理论高度和时代高度的是苏联“十月”革命前后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实际从事政治斗争并历史地成为社会主义运动领袖的一代马克思主义者,首先是列宁和毛泽东。英国学者马尔赫恩指出:“政治组织、革命斗争的策略与战术、社会主义建设的令人敬畏的新奇感,是列宁、托洛茨基、卢森堡等辈注定要全神贯注的问题,是他们著作中最重要的题目,也是他们思考艺术和文化时具有决定作用的语境。”[④]他并且认为正是对革命与新文化建设问题的导向性关怀使这一代人的文论与普列汉诺夫等老一代具有实证主义倾向的科学型文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载然对立的论题。而在东方,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则是列宁1905年所提出的文学的党性原则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的一个创造性的发展。应该说,以列宁和毛泽东为代表的这一阶段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之所以有着鲜明强烈的政治性,这是有其特殊的历史规定性的。因为在20世纪上半叶,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历史任务就是在新型革命政党的组织之下,在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和策略指引之下,完成夺取和巩固政权这一个革命实践任务,文艺理论的内容和性质也不能不被这一革命实践任务所规约。列宁曾在《社会主义政党和非党的革命性》一文中明确指出:“严格的党性是高度发展的阶级斗争的随行者和结果。”[⑤]这里,应该进一步补充说,文学的党性原则的提出或者说对文学艺术的政治性的高度关注正是这种结果的必然伴生物。政治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经常受到一些人的责难和攻击,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指责这种文艺理论以政治取代审美,不讲艺术性,不讲艺术的特殊性。这种指责有一定的针对性,在某些政治型的文论和批评中,的确存在着此种情形。但是,不加区分,一概而论,认为所有的政治型文论统统如此,则是有违事实的,也是极不公允的。这里,需要指出的一点是,把列宁、毛泽东等人的文艺理论思想归结为政治型的,只是表明这种理论比较注重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却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文艺理论是唯政治的,只有政治的取向而别无其他。比如列宁讲文学的党性原则,同时也讲文艺创作的自由,讲文艺创作中世界观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之间的矛盾,讲文艺创新中的历史继承性,如此等等。毛泽东虽然有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提法,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轻视或者忽视文艺的审美特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之后不久的一次报告中他就一方面批评了许多文艺工作者忽视革命性的偏向,又批评了忽视艺术特殊性的偏向。[⑥]当然,我们虽然做出了以上的辩护,也并不惮于承认列宁、毛泽东的文艺美学思想具有鲜明的政治性。这种政治性,从相对小一点的角度来看,是形成这些理论的时代特点和列宁、毛泽东的政治领袖身份决定的,而就更为广泛的视野来看,正是文艺美学理论的意识形态性质使然。正如倡导“政治批评”的新马克思主义美学代表人物伊格尔顿所指出的,包括文学理论在内,任何一种与人的生存意义、价值、语言、感情和经验有关的理论都必然与更深广的信念密切相联,而这些信念涉及个体与社会的本质,权力问题与性问题,以及对于过去的解释、现在的理解和未来的瞻望。因此,文学理论必然具有政治性。[⑦]从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范围来看,萨特主张文学介入现实政治斗争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与伊格尔顿的“审美意识形态”论和“政治批评”理论都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型文艺美学的代表性形态。由萨特和伊格尔顿所取得的理论成就和产生的较大影响来看,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还没有终结,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批评直至今天依然有其理论价值和学术生命力。
后经典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的第三种形态是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社会批判美学和文论。作为新型无产阶级的革命理论,马克思主义既是人类历史上一切优秀的精神文化遗产的继承和发扬,也是在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和各种错误思想理论的研究与批判中形成的,从一定的意义上说,与现实斗争紧密结合着的批判性,乃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性特征。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和各种错误的文学艺术观念和美学理论的批判一直是构成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一个基本传统,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这种传统在各种形态、各种流派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中都有其理论表现,而在法兰克福学派中体现得尤为充分。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从马克思早期的异化理论和意识形态批判以及卢卡契的物化理论和“总体性”思想中汲取理论营养,先后对法西斯主义、启蒙理性、工具理性和当代发达工业社会的科学技术控制形式、实证主义哲学思潮、大众文化和正统美学等等,展开了多方面理论批判,在不屈不挠的批判中表现了他们与现存秩序的对立立场,并从中展现了他们对一个更加正义、人道的理想社会的乌托邦渴望。在《单面人》中,马尔库塞写道:“社会批判理论……始终是否定性的”[⑧]。在《否定》中,他又指出:“在矛盾中思维,必须变得在同现状的对立中更加否定的和更加乌托邦的。”[⑨]将这种理论主张推延到艺术领域,那就是把植根于个人的主体性经验的具有自主性的艺术作为一种与社会现实唱反调的力量,高度肯定艺术对社会规范和体制的否定意向和批判意识。可以这样说,尽管从经典马克思主义到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其理论活动从来都不乏批判的意向,却只有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们才把马克思主义本身即理解为批判理论,并把批判作为理论活动的唯一要务。始终一贯的批判品格赋予了该派的社会批判美学与众不同的理论特色。相比较而言,科学化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大多具有实证主义的倾向,以自然科学为知识的典范,理论建构追求体系化,而批判型的马克思主义更多召唤的是黑格尔的哲学遗产,强调的是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辩证法传统,有的理论家如阿道尔诺由于片面强调辩证法的否定性一面,其理论研究中更有反体系化的特点;在美学方面,前者较多的是讲艺术在人的历史活动中的社会价值,并把19世纪的现实主义作为艺术的典范,而后者更多地是论艺术对异化现实的否定力量,且大多站在维护现代主义艺术的立场上。与政治型的马克思主义美学比起来,批判型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也非常注重文艺的政治作用,但他们不是在文艺与外在的社会革命的隶属关系上谈政治性,而是从艺术自身、从艺术的审美形式中揭示艺术的政治潜能。科学型与政治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一般都肯定艺术的意识形态性质,并由此界定艺术的社会本质和社会作用,而批判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则仅把为社会所同化的艺术视为意识形态,而把基于主体自由的美的表现的艺术视为统治意识形态的对立面,从主体自由与美的关联中界定艺术的性质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