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是译者风格还是翻译风格？
    2000年，Baker发表“文学作品译者风格考察方法论探索”一文，提出了语料库翻译学的又一重要课题——“译者风格”（translator（'s）style）研究。此种研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以源文本/原作者文体/风格为关注焦点的翻译文体研究，而是以某一位（几位）译者所有的文学翻译文本为语料，从语言形式特征，如类符-形符比、平均句长、叙述结构等方面的语料库统计数据入手，关注文学翻译译者或译者群体独有的翻译语言特征。Baker（2000：245）将这种风格理解为一种“指纹”，即一位译者在翻译不同文学作品时，其译文所表现出的一些规律性语言模式，这些语言模式并非一次性的，而是为译者偏爱、反复出现、习惯性的语言行为模式，而且这些特征不完全是源文本或原作者语言风格影响的结果。严格地讲，Baker倡导的基于语料库的译者风格研究有三个特点：第一，目标文本导向（target text-orientedness）。译者风格研究中，目标语文本整体是分析的焦点，分析过程通常不考虑对应的源文本。第二，译者下意识的语言行为。译者风格考察的各类特征是译者下意识或习惯性选择的结果，而非针对源文本的有意识反应行为。第三，区别性。数据统计分析的结果能将该译者的风格与其他译者区分开来。
    近年，研究者们从译者角度对翻译中的文体提出了不同的诠释方式。Bosseaux（2007）考察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海浪》（The Waves）和《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法文译本中视点的语言表现形式——自由间接引语、指示语、情态和及物性——的翻译，从叙事学视角考察了译者的选择会对叙事结构转换产生什么样的影响。Bosseaux在研究中使用的是双语库，关注的对象是翻译文本，但她的研究并未忽略源文本的角色。Winters（2007，2009）以菲茨杰拉德小说《美女和被诅咒的人》（The Beautiful and Damned）两个德文译本为语料，分别以情态小词（modal particles）和言语行为转述动词为考察对象，讨论了两位德国译者的翻译风格。她使用的语料库为双语平行语料库，所考察的项目均与源文本相关联。Yu（2007）从英译汉的视角讨论了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两个中译本（余光中1952和张爱玲1954）在译者文体方面的差异，具体考察了平均句长、类符-形符比、汉语特有句末语气词和常用词几个方面。Wallaert（2010）指出Winters（2007）研究方法的不足之处，提出用文本与准文本结合的方法（textual and paratextual approach）对译者风格进行描写，即不仅要对原文和译文文本进行阅读，还要关注文本外的各类准文本。Pekkanen（2010）从翻译过程中的非强制性形式转换入手，考察翻译小说作品中译者的个人印迹（translator's personal imprint），具体围绕根据译者的选择模式来区分不同译者或对个体译者的风格做个性化描写。Saldanha（2011）区分了两类翻译文体研究：翻译文体（translation style）和译者风格（translator style），指出前者将文体视为目标文本对源文本的应对方式，而后者则是译者特有的表达方式，并且在源文本不同的情况下也会保持一致。Saldanha进一步通过对翻译文本中强调式斜体和外来词使用的统计分析，考察了两位英国译者——Peter Bush和Margaret Jull Costa——的译者风格。
    上述研究大都没有完全根据Baker（2000）的方法论。那么讨论译者风格时是否需要考虑源文本？译者风格到底是有意识的语言行为还是下意识的语言习惯？以这些问题为出发点，我们用同样的方法对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戴乃迭（Gladys Yang）两位译者翻译中国现当代小说的风格做考察，发现两位译者在这几方面差异并不大。另外，对照《红楼梦》几个英译本，以及英国“翻译英语语料库”（TEC）翻译小说子库在这几方面的统计数据发现，文学类翻译英语在类符/形符比、平均句长、叙述结构（这里指选择性that的使用）方面差异不明显，并不足以据此来区分不同译者的翻译风格。本文认为，脱离源文本而仅对译文做纯形式的语料库统计对于翻译研究而言意义不大。译者的选择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下意识的选择；另一类则是译者面对源文本的一些特定现象所做出的一些规律性的、有意识的选择。据此，译者风格研究可分为“目标文本型译者风格”（TT type，T-型）和“源文本型译者风格”（STtype，S-型）两大类，前者就是Baker（2000）所说的“译者风格”，类似于“作者风格”。后者与传统的翻译文体研究相似，主要关注译者如何在翻译文本中来表现源文本中的某些特征，不同于以往的是关注对象是译者规律性的处理方式，用Saldanha（2011：27）的话来说，S-型译者风格研究关注的是译者“对源文本的反应方式”，是一种有意识的语言行为。相比而言，以平行语料库为基础对S-型译者风格的关注更有意义一些。
    3.基于翻译语料库的语言变化探索
    目标语语言变化的一个动因就是翻译带来的语言变化，这是一个历时的过程，大规模的语料库可以提供这方面研究的基础。近年来，除了翻译共性和译者风格外，通过语料库方法探索翻译对语言的影响开始成为语料库翻译研究的一个新课题。
    Laviosa（2007）提出以Hoey（2005）的“词汇启动”理论为基础考察翻译所导致的目标语的变化，她具体关注了英语外来语（Anglicisms）在英语-意大利语翻译中的词汇启动现象，并提出三个假设：1）意大利语中英语外来语的词汇启动方式不同于其在英语中的方式，即英语外来语在源语和接受语之间发生了漂移；2）译者可在使用目标语中的词汇启动、引入源语言的词汇启动和二者混用之间做出选择；3）支配翻译文本的规范不同于支配同类型非翻译文本的规范。这应当说是语料库翻译学跳出翻译文本的局限，开始关注翻译与语言变化的关系这一新课题。Hoey（2011）以三名母语为葡萄牙语的研究生翻译美国作家Bill Bryson的游记散文《不是故乡非客乡：旅欧纪游》（Neither Here Nor There：Travels in Europe，1991）的开篇句子为语料，对比分析了英语原文与三种葡萄牙语译文中的词汇启动现象，并以葡萄牙语语料库为参照库对相关词汇进行检索，发现在翻译中，是采用目标语中的词汇启动模式，还是引入源语言的词汇启动模式，都由译者来决定，但译者选择哪一种，则一方面取决于此种词汇启动模式是单个现象还是群体现象，另一方面就是看接受者的偏好。译者的选择倾向是语言变化的一个动因。Munday（2011）以英国国家语料库（BNC）和一个西班牙语语料库（CREA Spanish Real Academia Corpus）为参照库，考察了英语loom（large）与其西班牙语对应词cernerse的语义韵律差异，指出语义韵律并非直觉性的，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在翻译中译者往往会仿照源文本的韵律模式，但实际上源文本的模式在目标文本中并不一定得体，语料库检索可弥补此方面的不足。House（2011）的视角更广一些，她讨论了如何运用语料库方法，来考察作为世界通用语（lingua franca）的英语怎样通过翻译和多语文本生成等语言接触方式来引发并推动语言变化。她具体考察了英德翻译是否使德语表现出这样一些变化趋势：1）德语传统上强调语言的概念功能→英语强调语言的人际功能；2）德语文本强调信息的显性→英语强调推理得来的隐性和命题的不透明性；3）词汇信息密集性、综合性、层级性的信息结构→松散、线性、句子的信息结构；4）非连续的语序→连续的、并置的语序。考察结果有些支持这些假设，有些则不支持。在此基础上，House提出了未来这方面研究的三个模式。House的研究告诉我们，翻译语料库不仅可以研究翻译现象，还可以透过翻译来探索翻译活动导致的语言变化，这是语料库翻译学研究的一个新路子。
    4.语料库口译研究新动向——多模态口译语料库的建设
    Setton（2011：34）指出，口译研究更多涉及的是认知和心理语言过程，从这个意义上口译语料库是一个丰富但尚未得到充分开发的资源库，因为现有研究主要遵循笔译语料库研究的模式，将主要关注点放在翻译产品上。从方法上，有描写研究和过程研究两种。一方面，基于真实口译语料库（如欧洲议会口译语料库，EPIC）的描写研究有助于我们发现口译培训所需的专业技能，另一方面，心理语言学范式下的实验性研究却可以更多地揭示口译的语言心理过程。前者注重口译产品，后者则关注口译过程，两种模式各有优势。但到目前为止，后一种研究尚未取得实质性发现，部分原因在于实验设计，主要原因在于用于阐释实验数据的理论基础不完善，导致对各类变量的控制与分析、抽样语料库的大小及代表性、实验环境与真实环境的差异没有统一的标准，使研究结果在信度方面存在一定问题。
    多模态话语分析（Multimodal Discourse Analysis）是指从文本、声音、图像等多角度对语言交流活动进行描写的研究途径，这一方法正好适合口译研究的需要，因为口译研究中，仅对口译员的书面文本进行分析还不够。目前的口译语料可以对说话人和口译员的言语及说话过程中的停顿、口误等做出标注，多模态的口译语料还会标出说话者或口译员的手势、节奏、声音大小、现场的各种环境因素等，真正实现对“使用中语言”的多重描写，不仅从形式、语义，还能从语用方面达到对口译过程的全面分析，实现对口译过程而不仅仅是产品的分析研究，而且这些研究结果还可直接应用于口译培训，特别是实战训练。Setton（同上：49）提出，未来的研究可以有两大类：第一类是大规模语料库中可以统计的特征，这些特征可以作为口译员表现或口译文本的标志；第二类是局部微观过程，这类研究要求有共时的数据输入与输出和捕捉语用特征（如韵律）的研究框架。大规模多模态口译语料库的建设将为今后这方面的研究奠定基础。
    四、语料库翻译学研究的趋势
    第一，关注点从翻译本身转向翻译外部，从翻译文本转向制约翻译文本生成的各类因素，以及翻译带来的语言互动与变化。
    语料库翻译学发展初期，研究重心主要集中在对翻译共性的考察方面，考察方式主要是从类符-形符比、平均句长、词汇密度等纯形式方面。Baker（2000）提出用语料库的方法考察文学译者的翻译风格，也仅限于对翻译文本形式特征的统计。近年来的研究开始将翻译作为语言接触的一种形式，关注翻译活动中的语言互动和翻译带来的语言变化，即便是对翻译现象本身的描写，也将重点放在了从外部的解释方面，更多地将语境纳入语料库研究方法的视野。如House（2011）的研究对象就是通过翻译语料库来探究语言接触带给目标语的语言变化。
    第二，从描写转向解释，实证性和跨学科性进一步增强
    对翻译共性的研究不再限于描写，而是将重点放在解释方面。按照Chesterman（2004：44-45）的观点，对翻译共性的解释可以从人类认知、翻译作为沟通行为的本质和译者对自身社会-文化角色的认识三个方面进行。这样一来，翻译共性研究将语言现象与社会、文化、认知等因素紧密结合，集中体现了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性。Lavisoa（2007：57）在综述共性研究取得的成绩时指出，共性研究将语料库翻译学的性质由描写推向实证，并且超越了实证，从认知等视角探究解释这些规律性的翻译行为。实证研究提高了翻译研究的客观性，使其能够与其他学科在方法论上达到一定的共享。House（2011：206）就方法论还进一步指出，尽管语料库研究方法有很大潜力，但其仍是众多研究方法的一种，需要与其他方法结合使用，不能仅局限于描写-分析模式，更要向探索-解释方向发展。社会学、心理语言学、认知研究等知识在语料库翻译学中的应用越来越广泛，研究的跨学科性可以进一步推动语料库语言学的发展。
    第三，打破了从前单语类比或单语类比加双语平行的综合研究模式，转变为根据实际研究需要建立多重的复合对比模式，并由对比模式向过程和因果模式过渡。
    Baker（1995，1996）正式提出了不同于传统对比模式的单语类比研究模式，主要应用于考察翻译共性。但META（1998：43/4）专号中的许多研究由于对研究对象的界定不同，还是采用了双语平行的模式。Baker（2000）所倡导的文学翻译译者风格的语料库考察，在方法论上也是属于单语类比的模式。Kenny（2005）在此基础上倡导将平行语料库重新引入到翻译共性研究方面，重新考虑源文本在语料库翻译研究中的地位。但是，近年来语料库翻译研究的对比模式都不再是单纯的平行或对应，或是简单的平行加类比，大多都是复合式的对比模式，并向过程和因果模式过渡。如House（2011）所使用的语料库有三类，既有平行，也有各种类型的类比；口译研究中的对比模式因为译者的身份差异、翻译模式等就更复杂一些。如EPIC中包含英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以及每种语言同声传译的其他两种翻译语言，这样就构成了一个复合的平行或类比对应关系，研究者可以根据需要任意选取组合，对翻译现象进行三角考察，而且最终的落脚点都放在了对现象的解释上。
    五、结语
    语料库翻译学在短短二十年里，经历了从研究途径到方法论，再到一种新研究范式的发展过程，取得了可观的成绩。它对翻译学科最大的贡献有三点：第一，它提出的“翻译共性”、“译者风格”等基本概念有助于更好地认识研究对象；第二，多种类型语料库综合使用的多重复合对比模式可提供更多的研究视角；第三，实证研究中的描写和解释过程拉近了翻译学科与其他相关学科的距离，跨学科的特点会进一步推动语料库翻译学向前发展。
    注释：
    ①2001年，Dorathy Kenny的专著《翻译中的词汇与创造性：基于语料库的研究》（Lexis and Creativity in Translation：A Corpus-based Study）出版，使以平行语料库为基础的语际对比研究重新得到认可；2002年，Sara Laviosa的专著《基于语料库的翻译研究：理论、发现与应用》（Corpus-based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y，Findings and Applications）出版，总结了前一阶段语料库翻译学的成就；2003年，比利时鲁汶大学（University of Louvain）的Sylviane Granger，Jacques Lerot和Stephanie Petch-Tyson，根据当时对比语言学与翻译研究的新发展主编了论文集《基于语料库的对比语言学和翻译研究方法》（Corpus-based Approaches to Contrastive Linguistics and Translation Studies）；2004年，Routledge出版社和南非大学出版社合办的期刊《语言问题：非洲语言研究》（Language Matters：Studiesin Languages of Africa，35/1）出版了语料库翻译研究专号；同年还有瑞典的哥德堡大学（Gteborg University）出版社出版了《翻译与语料库》（Translati 北京代写论文on and Corpora）论文集、Routledge出版的Meave Olohan的专著《翻译研究中的语料库》（Introducing Corpora in Translation Studies）以及John Benjamins出版的翻译共性研究专题论文集《翻译共性是否存在？》（Translation Universals: Do They Exist?）。
    ②此次研讨会有7个议题：译学研究语料库的创建、语料库方法在译学研究中的应用、基于语料库的译者风格研究、语料库方法和性别差异研究、文化关键词的语料库分析、语料库与翻译批评、语料库与口译研究。
    ③此次大会有六个议题：类比与平行语料库的设计与开发；多语语料库的加工；用语料库进行翻译研究与教学；用语料库进行跨语言对比；基于语料库的源语言原创文本、翻译文本和目标语原创文本的对比研究、基于语料库的语言对比与翻译研究界面，该会议的论文集《用语料库进行语言对比与翻译研究》（Using Corpora in Contrastive and Translation Studies）2010年由英国Cambridge Scholars出版社出版。
    ④此次会议的主题是：1）同一语言中翻译文本与非翻译文本的关系；2）源文本与目标文本的关系；3）翻译研究中数据采集与分析技术和方法的创新。
    ⑤对翻译研究共性研究方法论的集中讨论主要见于2004年的《翻译共性是否存在？》（见注1）。2007年之后的讨论见Laviosa 2007、Houese 2008、Saldanha 200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