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3](第一册,p96)
“酋长之世”,即氏族制时代;“封建及世卿之世”,即实行分封制、世卿世禄制的封建时代,他解说道:
封建者,天子与诸侯俱据土而治……诸侯与天子同有无限之权,故谓之多君。[3](第一册,p97)
以“多君”释“封建”,点化出“封建”古义的精髓,又明确地将“封建及世卿之世”视做一个历史时代,上承氏族时代(“酋长之世”),下接专制帝制时代(“一君为政之世”)。
该文还比较中、日、西洋封建制的变迁,指出“封建世卿”制难以退出政治舞台,表明梁氏已将“封建”视为一种世界性的历史现象。梁氏说:
世卿之多君,地球各国,自中土以外,罕有能变者。日本受毒最久。藤原以后,政柄下移,大将军诸侯王之权,过于天皇。直至明治维新,凡千余年,乃始克革。今俄之皇族,世在要津。英之世爵,主持上议院,乃至法人既变民政,而前朝爵胄,犹潜滋暗窥,渐移国权。盖甚矣变之之难也。[3](第一册,p97)
梁氏1898年秋开始流亡日本,其后所撰论史文章,继续在“分封”、“分权”的古义上使用“封建”一词,并参考日译西方历史分期专词,采用“封建时代”、“封建制度”、“封建社会”等新短语。
(二) “封建时代”
梁氏1899年在《清议报》第17册(6月8日)、第26册(9月5日)连载(后又于9月在日本刊物《太阳》第5卷第20号发表)的《论中国与欧洲国体异同》一文,论及中国与欧洲的国体相同之处:都依次经历了家族时代、酋长时代、封建时代。他指出:
中国周代国体,与欧洲希腊国体,其相同之点最多,即封建时代与贵族政治是也。彼此皆列国并立。[3](第一册,P312~313)
梁氏把中国周代国体与古希腊国体相类比,又将“封建时代”与“贵族政治”做近义短语并列使用。值得注意的是,梁氏明确地将秦以后的两千余年排除在“封建时代”之外。文曰:
秦废封建置郡县以后,二千年循其轨而不易。中间如汉时封子弟为王,功臣为侯,晋时之八王,明代之燕王、宸濠等,虽有封建之举,不移时而遂变灭,不成其列国之形也。[3](第一册,p313)
梁启超区分了狭义封建与广义封建,指出秦行郡县制,已结束狭义封建制,而此后封爵建藩虽持续不辍,但并不构成社会制度主流,故秦以后已告别“封建时代”。梁氏将“封建时代”的特点归之为“贵族政治、列国并立、阶级之风”,兼合“封建”古典义和西洋义。至于“秦汉至今日”,梁氏则名之为“统一时代”,并认为“是为中国国体与欧洲大异之一事”。[3](第一册,p313)又称秦以后为“无贵族之国,其民可谓之无阶级之民。是又为中国国体与欧洲大异之一事”[3](第一册,p314)。这一论述表明,梁氏既采用来自西方的术语,又能区分中西历史的差异,不以西方史序列套用中国史。
1901年,梁氏著《中国史叙论》,其“第八节时代之区分”,参照西洋人所著世界史的“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的划分,将中国史分为“第一上世史。自黄帝以迄秦之一统,是为中国之中国”,“第二中世史。自秦一统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为亚洲之中国”,“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世界之中国”。在论及上世史时,指出此一阶段的特点:
是为中国之中国,即中国民族自发达、自竞争、自团结之时代也。其最主要者,在战胜土著之蛮族,而有力者及其功臣子弟分据各要地,由酋长而变为封建。[3](第一册,p453)
将周人东进、实行封建制,作为中国上世史最主要的标志性内容。至于中国的中世史(自秦一统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梁氏则称之为“君主专制政体全盛之时代”[3](第一册,p453),而决不冠以“封建时代”。
总之,梁启超将“封建时代”视为中国古史的一个阶段,并不与他所处的时代相衔接,在“封建”与“近代”之间有一漫长历程,梁氏或名之“统一时代”,或名之“君主专制政体全盛之时代”。他还致力于探究中国封建制的特色,并由此追究中国历史走向的缘由。
(三) “封建制度”
1902年梁氏撰《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其第二章为“封建制度之渐革”,内称:“封建何自起,起于周。封建云者,以其既得之土地而分与其人之谓也。”又论及春秋战国至秦由地方分权趋于中央集权,“及秦始皇夷六国,置郡县,而封建之迹一扫”。显然是从“封土建国”之义上谈“封建制度”的,明确地称周制为“封建制度”,秦以后则“封建之迹一扫”。
该章“附论中国封建之制与欧洲日本比较”,提出并试图解答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
封建之运,东西所同也。中国有之,日本有之,欧洲亦有之。然欧洲、日本,封建灭而民权兴,中国封建灭而君权强,何也?欧洲有市府而中国无有也。日本有士族,而中国无有也。[3](第二册,p777)
梁氏认识到中国、欧洲、日本都有过土地、人口分封的时代,而中国与欧洲、日本的差异在于,欧洲有市民社会、市民政权,中国则无;日本有士族阶层,中国则无。这便导致了欧、日“封建灭而民权兴”,中国“封建灭而君权强”。这一论述卓有见地,却又稍嫌简单,然所使用之“封建”一词,较好地实现了中一西一日史学术语的通约,其关于中、欧、日封建制历史演进路径的思考,又显示了一种政治理念的前沿性。
(四)“封建社会”
旅日十余年的梁启超,对明治维新的“反封建”及其艰巨性是深有领悟的,他1910年撰文日:
日本当维新伊始,八百年封建社会一旦破坏,而天子无尺土,府库无一钱,其艰难为如何?[4](卷23,p62)
这里使用的新短语“封建社会”,既是古典词“封建”的延伸,又是日制新名的采用。
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梁启超游历欧洲,其所见所思,书之于1920年3~8月连载于《晨报》副刊的《欧游心影录》,其中在论及欧洲近世文明的三个来源(封建制度、希腊哲学、耶稣教)时,梁氏对“封建制度”所做界定,吸取了西欧史学界的观点,又与“封建”古义保持联系。
综观梁启超论著,可以发现,以观点多变著称的梁氏,在新名“封建”的运用上,却做到了概念的首尾一贯,坚持了古义与西义的统一。而且,梁氏是中国较早使用“封建时代”、“封建制度”、“封建社会”等新名的学者,从梁氏使用这些新名的上下文考析,含义相当准确。梁氏不愧为中国近代史学的开山者。
三 严复以“封建”译feudalism
严复等从事中—英翻译的中国学者,将feudal- ism与“封建”在“封土建国”之义上加以对接,这虽在日本以“封建”翻译feudalism之后约20年,但并非转用日本译名,而是直接从西语译来,故仍可视做中国富于中西文化通识的翻译家的独立制作。
(一)从音译(拂特)到意译(封建)
严复先生(1854~1921)对中、西“封建”义兼有认识,而且在对译时取慎重态度。1897~1900年间,严氏翻译亚当·斯密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严译名《原富》)时,对feudalism取音译,谓“拂特”,或取音意合译,谓“拂特之制”、“拂特之俗”。以后,严氏1903年把英国学者甄克思(E.Jenks 1861~1939)的A History of Politics(可直译为《政治学的历史》)译为《社会通诠》,该译本将feudalism意译作“封建之制”(有时也音译“拂特”)。严译《社会通诠》称,社会进化的三阶段为图腾社会(又称蛮夷社会)、宗法社会、军国社会(又称国家社会),而宗法社会过渡到军国社会,中间经过了封建时代,译文有这样的表述:
封建者,宗法、军国二社会间之闰位也。[5](p75)
严复在《译社会通诠自序》中介绍甄克思的历史分期观点:社会进化之阶段为“始于图腾,继以宗法,而成于国家”。而“由宗法以进于国家”,有一过渡形态:
而二者之间,其相受而蜕化者以封建。方其封建,民业大抵犹耕稼也。[6](第1册,《译社会通诠自序》,p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