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啸云:“去浮靡之习于崑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于诸大家未起之先,此所以为梅都官诗也。”(《宋诗钞·宛陵诗钞》)
刘后村谓其歌行雄放于圣俞,轩昂不羁,如其为人。及蟠屈为吴体,则极平夷妥帖,盖宋初始为大雅,于古朴中具灏落渟蓄之妙,二家所同擅。(《宋诗钞·沧浪集钞》)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崑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清·何文焕、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统编》之叶梦得《石林诗话》)
安石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畜。后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悟深婉不迫之趣。……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淡之中。(《宋诗钞·临川诗钞》)
东坡尝有书与其姪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清·何文焕、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统编》之周紫芝《竹坡诗话》)
黄豫章诗,真有凭虚欲仙之意,此人似一生未尝食烟火食者,唐人盖绝未见有到此者也。韦苏州之高洁,亦须让出一头地耳。试具眼参之。吾若得一片静地,非特断荤,当须绝粒矣。盖自觉与世味少绝矣,然非为作诗计也。(《黄庭坚全集》附录五《历代评黄》之唐顺之《书黄山谷诗后》)
以上所列的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黄山谷是有宋一代诗坛之姣姣者。他们的诗之所以均趋向于素朴雅淡、平易简远的风格,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正是因为他们都接上心性之学的内在的修养工夫的结果。所以素朴雅淡、平易简远可以说是宋诗的基本风格,而这种风格也正是陶诗的风格。因此,“渊明文名,至宋而极”[8],不是没有理由的。但须要指出的是,宋代诗人之所以能肯认陶诗的风格,乃是由内在的修养工夫的推扩而承接上去的,而决不如唐代诗人那样,仅凭一点山水田园之趣去承接陶诗。这样一来,宋代诗人由心性之学的内在修养工夫而成就的素朴雅淡、平易简远的诗风,岂能是一点山水田园之趣所可限量的。因为心性之学是一种精神之全,在这里可以“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而山水田园之趣只不过是“百家众技”,虽“皆有所长,时有所用”,但只“得一察焉以自好”。(《庄子·天下》)这正是宋诗在精神风貌上超越唐诗之所在。
现在我们来进一步追问:宋代诗人由心性之学的内在修养工夫而成就的素朴雅淡、平易简远的诗风,何以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呢?诗歌要“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其必温润含蓄。但诗要表现温润含蓄,必在素朴雅淡、平易简远的诗中,因为凡“有”即有限制,其蕴涵性便小,而素朴雅淡、平易简远已趋向于“无”,这里没有限制,其蕴涵性便随之而大,故老子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老子•一章》)同样,儒家讲“达于孔乐之原(本)”的最高境界是“行三无”,即“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礼记•孔子闲居》)。礼乐之本的蕴涵性靠什么来表现呢?就靠“行三无”,因为“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的蕴涵性是最大的,有无限的妙用。可见,诗歌的温润含蓄只有在素朴雅淡、平易简远中表现才能尽其性。因此,素朴雅淡、平易简远的风格,是中国诗歌的极致,即所谓“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也。但应该说,要达到诗的这种极致,并不是靠诗人的外在的艺术追求或情趣便为可能的,而必须依内在的修养工夫,把诗人的性情提升至客观的“性”,这个客观的“性”——如前所述——即是情之“体”,而这个“体”是具有无限妙用的精神之“体”,用庄子的话说,即是“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庄子·天下》)。只有在这种精神之“体”中,温润含蓄才不至于滑入“沉密”,而是“平易从容不费力处乃有余味;”(朱熹:《跋刘叔通诗卷》)而素朴雅淡、平易简远亦不至于流于“浅近”,而是“始皆极于高远,而率反就于平实”,(朱熹:《张南轩文集序》)此即是由“本”而及“宗”的“调适而上遂”也,在此,“理”即是“情”,“情”即是“理”,“情”“理”不分,因“理”调适而上遂为“性”之“理”,“情”调适而上遂为“性”之“情”也。若无“宏大而辟,深闳而肆”的精神之“体”,仅凭一点外在情趣的飘荡翻腾,则温润含蓄必滑入“沉密”,素朴雅淡、平易简远必流于“浅近”,何能“调适而上遂”也哉?在此,“理”是“理”,“情”是“情”,“情”“理”两分而不能调适而上遂为“一”。世人不明乎此,而谓诗乃言“情”而不应言“理”,进而贬斥宋诗,则其对此精神之“体”全无体悟也。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本文的最后结论,宋诗对唐诗的超越,说到底,就是内在修养的超越,实践工夫的超越,精神体认的超越。当然,内在修养、实践工夫和精神的体认是一艰难的体认修习过程,所谓“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若体认不足或工夫不够,常表现为理性的拘执,甚至干瘪的说教。但这只能说诗人的心性修养不足,若徒云诗乃言“情”而不应言“理”,则必埋没宋诗之价值。
注释:
[1]参见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69-79页。
[2]宋代偃武修文,优礼文人,尊重士子,太祖立不杀士人之誓,且“以宽大养士人之正气”(王夫之:《宋论》卷一),使知识分子不仅品格自尊,且由此获得济事安民之志。
[3]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韩愈提倡儒家的人格修养,道德精神的意义,尽管他对此的体会和所下的工夫没有宋明儒那样深切笃实,使他仍不免“戚戚送穷,淫词不忌”,而招致王夫之的不满,但在有唐一代的知识分子中,韩愈依然是特出者。
[4][5] 牟宗三:《历史哲学》,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197、166页。
[6][7] 参见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79-180、181-182页。
[8]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