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胡塞尔已经走到了“生活世界”面前,但他不可能走出“先验自我”的框框。我们需要把他再往前推一推,使他真正在生活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生活。
首先,对于“现象学还原”,我们需要来一次“哥白尼式的革命”,使之转变为“生命的还原”。[51]胡塞尔的偏执在于深信“先验意识”真的具有一种普遍的固定结构,它足以支配、主导“生活世界”的内在呈现。在胡塞尔看来,我们只有通过“现象学还原”,回到“先验自我”的立场上才能发现这种普遍的意识结构。问题在于,“现象学的先验还原”只进入纯粹意识,还没有进入生命的本真存在状态,而人的纯粹意识状态当然不是他的生命的本真存在。[52]而且,“现象学还原”之所以可能,又是由于我们意识的自然发生。这里,我们不能不涉及中西方哲学对“人”、“意识”的不同理路。欧洲哲学经由笛卡儿和康德,人变成了理性思维的主体,到胡塞尔那里,人更变成了“纯粹自我”(das reine Ego)。欧洲哲学本想通过确立人的理性思维,从而确立人在自然、社会中的主体地位。但没想到,“意识主体”的种种尝试所得到的,却是人的解体,人的本真生存状态的失落。显然,以纯粹意识作为起点去确立“人”的主体性;进入意识深处意图掌握“生活世界”的整体性和原初性,最终发现的却是意识的割裂、主体性的幻灭。“生活世界”成了“意义世界”、“意识构造的世界”,生命存在本根的追问成了科学奠基的理论化活动。[53]
海德格尔确实是看到了胡塞尔的困境所在,而且朝着生命本体论的方向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可惜,“世界”在他的存在哲学中几乎是沉默无声,完全遮蔽的。“世界”只是为人提供超越自我的限界域(Horizon),是语言让“人在其中生——存(ek-sistiert)着栖居”。[54]“世界”作为人的超越的限界域,本身没有内涵,没有面貌,没有与人互动的能量(Potenz)。归根结底,它也像在胡塞尔的现象学那里一样,只有形式的存在(formale Existenz),而完全没有“交往感通的能力”。显然,无论胡塞尔还是海德格尔,“生活世界”是一个没有与人真正感通互动的存有,人很自然就成了世界的立法者、意义的给予者,而不是与世界感通互动的“天地人交与参赞”的参与者。[55]
“生活世界”的问题,即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在胡塞尔那里表现为“意义给予”如何在纯粹意识中的实现;在海德格尔那里表现为“此在向无蔽的在者开放”[56];在中国哲学中,则表现为“一气流通”、“一点灵明”的“天人感应”,这种表述虽然玄妙,却留下更多诗化的本体诠释的空间。[57]
注 释:
[1] 德文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译成英文就是“Life-world”,字型构造上倒是与“生活—世界”相吻合。
[2] 胡塞尔的助教兰德格雷伯(Ludwig Landgrebe 1902-?)认为,胡塞尔直到在他去世前两年的1936年发表的《危机》(Die Krisis der europaeischen Wissensch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aenomenologie)中,才把“生活世界”正式作为现象学哲学的一个概念提出来加以讨论。
[3] 接触过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的中国读者不难看出,胡塞尔这些概念正是从瑞士哲学家阿芬那留斯(Richard Avenarius 1843-1896)的经验批判主义接过来的。胡塞尔在1910-1911年以题为《现象学的基本问题》(Die Vorlesung der Grundprobleme der Phaenomenologie von 1910/11)所做的讲座中,已经使用了这些概念。在后来如1925-1928年写的《现象学心理学》(Phae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1926-1927年写的《现象学哲学导言》(Einleitung in die phaenomenologische Philosophie)和1927年写的《自然与精神》(Natur und Geist)以及1936年的《危机》中,胡塞尔一直都把这些概念作为重要的哲学问题提出来加以讨论。
[4] 参见施蒂格穆勒(Stegmueller)的《当代哲学主流》德文第七版(Hauptstroemungen der Gegenwartsphilosophie, Bd. I, Knoener, 1989),第49-95页。
[5] 参见胡塞尔1911年发表的《作为严密科学的哲学》(Philosophie als strenge Wissenshaft)和1913年发表的《理念》(Ideen zu einer reinen Phaenomenologie und phae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6] 参见胡塞尔《笛卡儿沉思》(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引论部分,载《胡塞尔全集》德文版,第一卷(Husserliana I, hrsg. von Strasser, 1950,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7] 参见德国当代女现象学家Elisabeth Stroeker的《胡塞尔著作选本》(Husserls Werk: Zur Ausgabe der Gesammelten Schriften, Felix Meiner Verlag, Hamburg, 1992),第105页。
[8] 参见耿宁(Iso Kern)的论文“作为客观科学的基础问题和作为普遍的真理与存在问题的生活世界”(Die Lebeswelt als Grundlagenproblem der objektiven Wissenschaften und als universales Wahrheits- und Seinsproblem),载Elisabeth Stroeker主编的《胡塞尔哲学中的生活世界与科学》(Lebenswelt und Wissenschaft in der Philosophie Edmund Husserls), Frankfurt, 1979, 第68-78页。
[9] 这个末端是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一个开端吗?
[10] 胡塞尔《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Zur Phae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sstseins),载《胡塞尔全集》德文版第九卷(Husserliana IX, hrsg. von R. Boehm, 1966),第56页。
[11] 同上,第64页。
[12] 同上,第69页。
[13] 同上,第59页。
[14] 转引自Bernet, Kern & Marbach合著的《胡塞尔思想介绍》(Edmund Husserl: Darstellung seines Denkens), Felix Meiner Verlag, 1989年,第202页。
[15] 参见胡塞尔《笛卡儿沉思》第44节。
[16] 参见张祥龙“胡塞尔‘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