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先生的以上见解不仅与张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相一致,而且与张先生的“天人新论”也思想相通。张先生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中说:
宋以后哲学中,唯物论表现为唯气论,唯气论成立于张横渠,认为一切皆一气之变,太虚也是气,而理亦在气之内,心也是由内外之气而成。……到清代,唯气论的潮流乃一发而不可遏,王船山、颜习斋,先后不相谋的都讲唯气……习斋以后有戴东原,讲气化流行,理在事物的宇宙论,理欲合一的人生论,皆唯物思想。[53]
张先生认为,现代中国治哲学者“应继续王、颜、戴未竟之绪而更加扩展”。他所主张的把“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其“唯物”既是指马克思主义的新唯物论,又是指继承中国固有的唯物论或“唯气论”传统。因此,从一定的意义上说,张先生的“天人新论”可谓“接着”气论讲[54]。但实际上“天人新论”的宇宙论并不以“气”为基本范畴,而是“注重三事”:(一)历程与事物,谓“宇宙为一大历程,为一生生日新之大流,此大历程,亦可用中国古名词,谓之曰‘易’”,在此历程中“逝逝无已者为事”,“较事常住者为物,凡物皆一发展生灭之历程”(原注:此所谓“事”即怀特海所谓“事”之意义,此所谓“物”则非怀特海所谓“物相”);(二)理或物则,谓“一物之性即一物之理”,“理即在事物之中……离事物则无所谓理”,理有二,一为“普遍的理,即在一切事物之理”,二为“特殊事物之理,则有此特殊事物乃有此理,无此特殊事物即无此理”,宇宙最根本之理即是“存在、变易”和“两一”;(三)一本多级,谓宇宙中“物为一本,生、心为二级”,生命和意识“皆物发展之结果,以物为基本”[55]。张先生在40年代所作《事理论》也主要讲事、理、物皆为实在,特强调“理在事中”。他说:
本书之思想与冯(友兰)先生思想之不同,颇近于王船山天下惟器论、李恕谷理在事中论与程朱学派理在事先论之不同。……吾之态度,可谓不舍事物而谈理道,不离现象而诠实在。[56]
《事理论》的“自序”说:
民初以来,时贤论学,于绍述西哲之余亦兼明中国往旨,于程朱、陆王、习斋、东原之学时有阐发。学人之中,述颜戴之指者,宗陆王之说者,绍程朱之统者,皆已有人。而此篇所谈,则与横渠、船山之旨为最近,于西方则兼取唯物论与解析哲学之说,非敢立异于时贤,不欲自违其所信耳。[57]
观此可知,张先生的“天人新论”确实是“接着”横渠、船山之旨讲的,但所用范畴、方法和语言已是古与今、中与西的“综合创新”,使中国传统的唯物论提升为现代的形态。
成中英先生曾把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特征概括为“和谐化的辩证法”,认为我们可以应用“和谐化的辩证法”来化解对立和冲突,“把冲突、对立的双方视为在本体上是平等的,且长远看来皆合于‘道’……经过全面的自我调整,以及对自我、对世界的关系的调整,将自我与世界投射到一种没有冲突、没有对立的境界中”[58]。这样的一种认识与张先生关于“人生之道”的思想也很一致。张先生在30、40年代虽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但并不以对立和冲突为世界的根本之“道”。他在《事理论》中说:“凡物之毁灭,皆由于冲突;凡物之生成,皆由于相对的和谐。如无冲突则旧物不毁,而物物归于静止。如无和谐则新物不成,而一切止于破碎。……生命之维持,尤在于和谐。如有生机体之内部失其和谐,则必致生之破灭,而归于死亡。人群亦然,如一民族内部斗争过甚,则必亡国、灭族。”[59]在“新哲学之纲领”的人生论中“注重五事”,即:(一)天与人之两一;(二)群与己之两一;(三)生与理之两一;(四)义与命之两一;(五)战斗与谐和之两一[60]。此处所谓“两一”即是指克服对立和冲突以达到和谐的统一。在40年代所作《品德论》中有“诠人(生存与理想)”一章,其中把人生之道概括为“充生以达理”,“胜乖以达和”[61],即充实人的内在的生命力,克服生活中的乖违(“对立之相互冲突谓之乖违”),以达到合理、和谐的道德理想境界。
张先生在30年代曾批评:“讲解析者皆不喜言理想,认为哲学的本务只是解析以显真,而非所以求善美。此实不然。此种见地,亦是由于离开实践。其实,根据生活实践以创立伟大切实的理想以为人类努力的标的,正是哲学之重要任务(中国哲学以人生论为中心,人多认为畸形;西洋近世哲学以知识论为中心,乃多不认为畸形,此皆有所偏蔽)。”“哲学之目的,可以说是即在于‘致广大而尽精微’……致广大乃唯物论与理想论之事,尽精微则解析之鹄的。”[62]显然,张先生认为,只有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才能达“致广大而尽精微”之哲学目的;如果只以解析为满足,则不过“尽精微”之一偏而已。
成中英先生亦曾评论英美哲学界在60、70年代提出的“只是清晰还不够”,指出:“追求概念的清晰,系统条理的分明、精确和论证的充分,这是分析哲学的特色。但是,这些并不能真正把握人生和道德的深刻价值、意义和真理。”“如何才能使理论既深刻又清晰,这是哲学家面临的挑战,也是诠释学哲学所追求的理想境界。”[63]可以说,张岱年先生所追求的哲学之“致广大而尽精微”与诠释学哲学的“理想境界”是相一致的。
以上对张先生的哲学思想与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的比较研究,详于其大方向之相通或相同,而略于其相异。由此相通或相同,可见张先生在30、40年代所创“解析法的新唯物论”确实已达很高的水平,但张先生的哲学思想毕竟是在奎因、海德格尔、哈贝马斯、伽达默尔等西方现代哲学家之前的,而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则有着更深广的西方现代哲学的底蕴。张先生在30年代曾批评对新唯物论之“墨守”的态度:“凡宗师所已言,概不容批评;宗师所未言及者,不可有所创说。”而张先生认为,“学术之进,端赖自由思想与批评态度,以水济水,实非真学”[64]。遗憾的是,50年代以后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墨守、僵化态度成为学术风气和政治禁锢,张先生对哲学理论问题遂“存而不论”了。至张先生耄耋之年时,他在中国哲学史和文化研究方面有更多的创获,而在哲学理论上,他说“我仍坚持30至40年代的一些观点而略有补充”[65],惜受高龄所限,而补充未多。我认为,张先生的哲学思想和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都启示了中国哲学发展的正确方向,沿此方向而不断创新,则中国哲学必将随着中华民族的复兴而走向世界。
[①] 参见拙文《中国传统哲学是“天人之学”》,载2003年9月23日《光明日报》;《“知人则哲”:中国哲学的特色》,载《哲学动态》2004年第5期。
[②] 成中英主编:《本体与诠释:中西比较》,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页。
[③] 成中英主编:《本体与诠释》,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7页。
[④] 同上书,第5页。
[⑤] 《三松堂全集》第五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7页。
[⑥] 张岱年:《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