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善无恶说的两层含义中,后一种,即自境界而言的无善无恶当是阳明的主要意思。[3]王龙溪在“四句教”的基础上提出“四无”说,使境界上的无善无恶说更为明朗。龙溪说:
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页117。)[4]
龙溪的“四无”,只能是境界上的“无”,不能解为对本体“至善”的遮诠。因为龙溪是将心体的无善无恶与意、知、物的无善无恶一体平视的。“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这句话即是明显的证据。意属经验层,其有善有恶并不能影响到作为超越本体的心的无善无恶(至善)。然而,若从境界上说,意有善有恶,则心须对不善之意加以对治;要对治,便不能不思不虑而从容中道。这样一来,心便从无善无恶之境上滑了下来。
龙溪主顿悟。顿悟后,意之发动纯善无恶,意所在之物也无不正,知也无善恶可知,心也无所对治。心、意、知、物皆纯善无恶,则善也不立,全是天理之如如呈现。这便是“四无”。 [5]其实,在最高境界中,心、意、知、物一体而化,并无四者名目可指,故“四无”实即一“无”。龙溪只是顺着“四句教”的句式说而已。若单就境界而论,“四无”说并无不是,且很能描绘出透悟本体后儒者境界之实相。阳明对“四无”说并未否定,且颇有赞赏之意,故也可视为阳明本人的思想。[6]
综上所论,王学中的无善无恶说非告子“性无分于善不善”之义。其本义一为对本体至善的遮诠,一为对化境的描述。若紧扣此两义而不滑转,即可发现蕺山也有王学意义上的无善无恶思想。
二 蕺山论本体无善无恶
蕺山认为超越本体是无善无恶的。他说:
后之言《大学》者曰“无善无恶心之体”,盖云善本不与恶对耳。然无对之善即是至善;有善可止,便非无善。其所云心体是“人生而静”以上之体。此处不容说,说有说无皆不得。《大学》言“止至善”是工夫边事,非专言心体也。必也“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乎!(《大学古记约义》,《刘子全书》卷38,页6。《刘子全书》以下简称《全书》。)
此语出自《大学古记约义》。成此书时,蕺山思想尚处于尊信阳明学阶段[7],故其所说“心体”也当指良知而言。“后之言《大学》者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显然是指“四句教”中的第一句。蕺山认为,“心之体”作为超越的本体,是“人生而静”以上的性体,“说有说无皆不得”。这与明道“才说性便亦不是性”之义相同。为强调本体不可以善恶言,蕺山认为《大学》“止于至善”一语是就工夫而言的,并非专言本体。意即“止于至善”只是为设立工夫而权称本体为“至善”;若就本体自身而言,说“无声无臭”方最恰当。“无声无臭”是对超越本体的遮诠,其义与阳明无善无恶说的第一层含义相当。
五十九岁时,蕺山提出“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的主张(《学言》上,《全书》卷10,页26。按:蕺山《学言》有上、中、下三卷,分载于《全书》卷10、11、12,以下只注明《学言》卷次和页码。),创立诚意学体系。在诚意学中,“意”转而成为本体,其地位相当于阳明的良知。此时,蕺山又转而就“意”说无善无恶。他说:
意无所为(谓)善恶,但好善恶恶而已。(同上。)
心无善恶,而一点独知知善知恶。知善知恶之知,即是好善恶恶之意。好善恶恶之意,即是无善无恶之体。此之谓无极而太极。(《学言》中,页6。)
意是心之体,是超越感性经验的纯粹道德意志,故能好善恶恶。意之好恶并非盲目的,其自身具有辨别善恶的能力,故能知善知恶。既然意是好善恶恶的纯粹道德意志、知善知恶的明觉之体,所以其自身不受善、恶的限定。因而是无善无恶的。正如人的逻辑思维能力之于推理,推理有正误,而推理能力则无所谓正误。[8]意之于善恶亦复如是。蕺山所说“心无善恶”一语,其实是说“心之体”无善无恶,也即意无善无恶之义。他并借濂溪“无极而太极”一语来表明“意无善无恶是至善”之义。《人谱》是蕺山反复改订过的精心之作。此书说:“无善而至善,心之体也。”又说:“万性一性也,性一至善也,至善本无善也。”(并见《人谱》,《全书》卷1,页2。)于此可见,无善无恶的确是蕺山的真实思想。
既然蕺山认为性体是无善无恶的,则其不惬意于孟子性善说是很自然的。他说:
孟子道性善,盖为纷纷时人解嘲,以挽异端之流弊,其旨可为严切。然他日立言,并未轻惹一善字。“人性之善也”一语稍执,亦承告子之言而破之。(《学言》下,页27。)
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此言似之而非也。夫性无性也,况可以善恶言?然则性善之说盖为时人下药云。(《原旨×原性》,《全书》卷7,页1。)
告子的无善无恶说把性当作中性的自然材质,从儒家立场看,这根本是不识性。“似之而非”:只是表面言词上相似,其实质内容与儒家无善无恶说根本不同。孟子针对告子的发难而道性善,可堵住自然主义的流荡,故称“其旨可为严切”。但蕺山又认为,以善说性,于性之超越义有碍。“性无性”,不可以善恶言。所以,又认为孟子“人性之善也”一语稍执。也即:蕺山认为孟子道性善只是为时人“解嘲”、“下药”的权说。若称理而谈,则当说“性无善无恶”。他并认为孟子“他日立言并未轻惹一善字”便是佐证。就此点看,蕺山与五峰看法一致。
蕺山对孟子道性善的理据的解说未必切合孟子本怀,但可以从中反显出蕺山是主张性无善无恶的。蕺山又说:
子思子从喜怒哀乐之中和指点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即在其中,分明一元流行气象。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全不涉人分上。此言性第一义也。至孟子,因当时言性纷纷,不得不以善字标宗旨,单向心地觉处指点出粹然至善之理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全是人道边事,最有功于学者。虽四者之心未始非喜怒哀乐所化,然已落面目一班,直指之为仁义礼智名色,去“人生而静”之体远矣。(《证学杂解》十九,《全书》卷6,页9。)
蕺山对《中庸》“喜怒哀乐”的看法很特别。与以前儒者不同,他不把四者看成是人的感性心理,而是直视之为天命之性的内容,与仁义礼智同质。他明确说过:“喜怒哀乐中,便是仁义礼智信。”(《学言》下,页21。)儒者一般承《易传》“元者善之长也”这一说法,以“元”来代称仁。因此,蕺山“分明一元流行气象”一语当指生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