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个主宰(本文按:指“意”而言。)要它有,又要它无。惟圣人为能有,亦惟圣人为能无。有而无,无而有,其为天下至妙至妙者乎!(《心意十问》,《全书》卷9,页13。)
蕺山之意并非说常人绝对不能“有”,绝对不能“无”;而是说常人不能尽“有”之全,不能尽“无”之极。“有”、“无”之间不免有程度不等的紧张。而圣人可将“有”、“无”之对立辩证地统一起来,使“有”、“无”泯合无间,即“有”即“无”,即“无”即“有”。蕺山认为这是“天下至妙至妙者”。阳明曾说:“有而未尝有,是真有也;无而未尝无,是真无也。”(《见斋说》,《王阳明全集》卷7,页262。)蕺山所言与阳明之意若合符节。
有、无双泯,则心中“些子”不留,所以蕺山说:
本体只是这些子,工夫只是这些子。并这些子仍不得分此为本体,彼为工夫。既无本体工夫可分,则亦并无这些子可指。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学言》上,页36。)
“这些子”实指蕺山常语及的“心中这一点生意”。(《学言》上,页29。)蕺山并认为,“生意之意,即是心之意”。(《学言》下,页30。)意是心之主宰,因而意是本体;意好善恶恶,诚意工夫不外乎如其意之好恶而好恶之,因而意也是工夫。所以,蕺山说本体、工夫都不过是“这些子”。不明说“意”而转说“这些子”,是因为在无善无恶境界中,意藏体于寂,不显主宰的痕迹,无相状可指,不得已而强指点之曰“这些子”。即如此指点,也落言诠了。因为,实在“并无这些子可指”,必用“无声无臭”遮诠之方庶几近之。心中“些子”不留,则虚而无滞,妙应无方。所以蕺山说:
虚者,心之体。(《周易古文抄》,《咸》卦大《象》注。《全书》卷33,页2。)
“天下之道,感应而已矣。”随感而应,随感而忘者,圣人也。(《学言》下,页1。)
圣人之心,如空中楼阁,中通外辟,八面玲珑。一气往来,周极世界。天地之体皆我之体,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只是一个虚而已。(《学言》下,页24。)
在此虚圆不测之境中,用蕺山自己的话说,“人心浑然一天体”,(《学言》中,页5。) “不是我不可须臾离道,直是道不能须臾离我”。(《学言》中,页22。)一切皆遁于无形,故蕺山又说:
心与理一,则心无形;理与事一,则理无形;事与境一,则事无形;境与时一,则境无形。无形之道,至矣乎!吾强而名之曰“太虚”。(《学言》中,页18。)
心、理、事、境皆无形,则冲漠无朕,廓尔忘言,更有何是非可分、何善恶之辨?故蕺山又说:
程子曰“无妄之谓诚”——无妄亦无诚。(《学言》上,页17。)
“性即理也”——理无定理,理亦无理。(《学言》中,页12。)
无妄之天理,是本体上之存有。但是,待“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时,则也无诚可言、无理可指。这是境界之“无”。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一诗句差可比况此中意思:“真意”可指无妄之天理,“忘言”可指“无诚”、“无理”之境界。
儒家讲虚、无,只就境界言。蕺山说:“禹治水,是极大事功,只是行所无事而已。”(《学言》上,页21。)[13]“行所无事”,并非无所事事。这是儒家与释、道的不同处。然单就境界论,又与彼家相通。蕺山尝用《庄子》中颜回坐忘的寓言来比拟儒家无善无恶的虚无之境,称“庄子寓言,亦表其实”。(《周易古文抄》,《益》卦六二爻注。《全书》卷33,页24。)玄学家以无为本,蕺山也仿其语形容儒者境界,说“非惟得意而忘言,抑亦冥心而忘象,则君子体道之极功也”。(《周易古文抄》,《系辞》注语。《全书》卷34,页19。)周海门曾说:“维世范俗,以为善去恶为堤防。而尽性知天,必无善无恶为究竟。无善无恶,即为善去恶而无迹;而为善去恶,悟无善无恶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语可相济难相非。”(《九解》,《明儒学案》卷36。《黄宗羲全集》第8册,页122。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下同。)蕺山所言与海门之说可谓后先呼应,别无二致。
无善无恶之境是心灵获得自由的境界,因而也是乐的境界。有人疑蕺山“拘谨”,或悯其“太清苦”,[14]其实,蕺山也有洒落、乐易的一面。他称道王心斋的《乐学歌》颇足发明孔颜之乐(参《学言》上,页13。),并自道学中之乐说:“一日二日不放过,即此一日二日便是圣人。以此积累渐深,不忍抛弃前功,自然歇手不得。明无人非,幽无鬼责。达则共由,穷则独善。何等浩落,何等坦荡!虽有至乐,弗与易也。(《师说》,《祝月隐先生遗集》卷4,页13。《适园丛书》本。下同。)他描绘学臻于成时的从容气象说:“优焉游焉,弗劳以扰也;餍焉饫焉,弗艰以苦也。瞬存而息养,人尽而天随,日有孳孳,不知年岁之不足也。”(《证学杂解》二十一,《全书》卷6,页10。)可见,蕺山对深湛无待的境界之乐感受极切。心无挂碍,自然洒落。晚年在致其高弟祝开美的信中说:“静观造物之妙,化育流行,傍花随柳,惟我适意而已。”(《答开美四》,《全书》卷19,页56。)这煞有风沂舞雩的曾点气象。
蕺山一方面反复指点无善无恶之境,也不讳言境界之乐;一方面又强调工夫纯熟后方有此境。他说:“学焉而后不学之知无不知,虑焉而后不虑之能无不能。”(《学言》上,页2。)又说:“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必由择执纯熟来,才有此意。”(《师说》,《祝月隐先生遗集》卷4,页15。)否则,即是“绝类离群,妄希神化”。(《周易古文抄》,《升》卦六五爻注。《全书》卷33,页32。)《刘子全书》中讲戒慎恐惧的慎独工夫最为精切详备,这样,蕺山就在强调下学与指点上达之间保持了合理的平衡,所以虽言无善无恶,但无虚荡之嫌。这是他与龙溪等人的真正分歧所在。
蕺山个人的为学历程,便是其思想的最好见证。其子刘汋说:“先君子盛年用工,过于严毅。平居斋庄端肃,见之者不寒而栗。及晚年,造履益醇,涵养益粹,又如坐春风中,不觉浃于肌肤之深也。”(《年谱》下,《全书》卷40下,页51~52。)蕺山晚年所造,实已逼近无善无恶之境。绝粒之际,“胸中浑无一事,浩然与天地同流”。(同上,页48。)其《绝命辞》也颇能透显此中消息:“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济意。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与从容,何难亦何易。”(同上,页47。)致命遂志,何等慷慨,何等艰难!然蕺山蹈之,从容流易,如“了我平生事”一般。近世章太炎也认为蕺山所造已接近“无我”之境。(参《与徐仲荪书》,《文献》1993年第1期。)而黄梨洲称其师“从严毅清苦之中,发为光风霁月”,可谓点睛之语。(《行状》,《全书》卷39,页36。)
四 不可因蕺山有指摘无善无恶的言论便否认其有无善无恶思想之实
上文根据阳明无善无恶说的本义,对蕺山思想进行了考察,发现蕺山的确具有阳明意义上的无善无恶思想。但是,众所周知,蕺山也发过不少批评无善无恶之说的言论。如何看待此问题,是深入了解蕺山思想的关键之一。
明代后期,王学末流之弊在浙东表现得尤为明显。或离笃实践履而希羡妙境,或不事消欲而冒认自然。阳明以良知教挽圣学于词章训诂之中,蕺山称其“一时唤醒沉迷,如长夜之旦”。(《证学杂解》二十五,《全书》卷6,页13。)但同时又对其末流之弊痛惜不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