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前面一样,蕺山仍是先称道孟子道性善“最有功于学者”;但又认为,以“四端”指点性善,性体便落“面目”,不能保住天命流行之体应有的超越崇高义,所谓“去人生而静以上远矣”。因而,蕺山认为性善论非言性之第一义。第一义当如《中庸》那样,从“不识不知”处、“全不涉人分上”去理会。以善字标宗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便说法,正宗的说法当是无声无臭、无善无恶。
以上所论表明,蕺山思想中具有阳明无善无恶说的第一层含义,即以无善无恶遮诠本体之至善。下面再论其境界上的无善无恶思想,即阳明无善无恶说的第二层含义。
三 蕺山之境界上的无善无恶思想
蕺山认为虚无之境非释、道两家专有者。他批评朱子“将吾道中静定虚无之说,一并归之禅门,惟恐一托足焉”。(《与王右仲问答》,《全书》卷9,页8。)一般说来,在宋儒中,濂溪和明道是最能体现“无”的境界的儒者,后人多议其杂禅。而蕺山断之曰:“儒而不杂者,自周程而后,吾见亦罕矣。”(《学言》下,页17。)或疑阳明是禅,而蕺山折之曰:“文成似禅非禅。”(《与王右仲问答》,《全书》卷9,页8。)蕺山甚至认为只有儒者才能真正具有“无”的境界。如他认为“虚无空寂吾儒所有而二氏不能有”这样的判断是“勘到语”。(同上,页9。)又说禅家是“窃吾儒之说之精者以文奸”。(同上。)此类说法当然不确,但从中可以看出蕺山是坚持认为儒者具有虚无之境的。
“意”在蕺山哲学中具有根本地位。他说:“意根最微,诚体本天。”(《学言》下,页18。)又说:“心之主宰曰意,故意为心本。”(《学言》下,页13。)因而,蕺山反复强调诚意是根本工夫,说“诚意一关为《大学》全经枢纽”。(《学言》下,页16。)意之根本特性是好善恶恶。蕺山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盖言独体之好恶也。原来只是自好自恶,故欺曰‘自欺’,谦曰‘自谦’。既自好自恶,则好在善,即恶在不善;恶在不善,即好在善。故好恶虽两,意而一几。”(《学言》下,页8~9。) “独体”即指意,是纯粹的道德意志,其见善必好,见恶必恶,恰是其至善之表现。蕺山还说:“意还其意之谓诚。”(《学言》下,页8。)也即诚意便是如其意之好恶而好恶之,也就是择善固执、为善去恶的意思。
可见,在做诚意工夫时,要着实去辨别善恶、为善去恶。但是,当诚意工夫臻于极致时,不需勉力而意自然能作主宰,不必有意去诚意而意自诚。这便是“无意”的境界。诚意是辨别善恶、为善去恶;既无意,则亦无所谓诚意、无所谓为善去恶了。因此,“无意”之境即是无善无恶之境。蕺山说:“其实诚意则无意,无意则无心。”(《商疑十则》,《全书》卷9,页19。)意即:诚意工夫纯熟后,便达至“无意”、“无心”的自由境界了。蕺山还借《论语》“子绝四”一节阐发其无善无恶思想。他说:
意与必、固、我相类。因无主宰心,故无执定心,故无住著心,故无私吝心。合之见圣心之妙。(同上。)
朱子将“毋意”之意解作“私意”,而蕺山将其解为正面意义的“心之主宰”,说:“毕竟意中本非有私也。有意而毋意,所谓有主而无主也。”(同上。) “毋”作为禁止词,本与“无”有别,但可通用。[9]即使强调其意义上的分别,但由于蕺山把“意”当成正面意义的主宰心,则“毋意”即化去主宰心之义,与“无意”的含义也通而为一。上段话中,蕺山正是把“毋意”解为“无主宰心”的。蕺山所说之“无”显然是指境界上的无善无恶。单就境界而论,蕺山所说“无主宰心”、“无执定心”、“无住著心”与《坛经》所言“无念”、“无相”、“无住”是很难区别的。蕺山又说:
子绝四,首云“毋意”。圣人心同太虚,一疵不存,了无端倪可窥,即就其存主处亦化而不有,大抵归之神明不测而已。(《学言》中,页16~17。)
“存主处亦化而不有”,即是“无意”,即是“心同太虚”的虚无境界。“了无端倪可窥”,即是境界上的无善无恶。龙溪说:“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天泉证道记》,《王龙溪先生全集》卷1,页1。清光绪间翻刻明本。)此四语可用作蕺山此处所说“神明不测”四字的最佳注脚。下面一段文字更能反映出蕺山的无善无恶思想:
知其为善而为之,为之也必尽,则亦无善可习矣。无善可习,反之吾性之初,本无善可习也。知其为恶而去之,去之也必尽,则亦无恶可习矣。无恶可习,反之吾性之初,本无恶可习也。此之谓浑然至善,依然人生之初,而复性之能事毕矣。(《习说》,《全书》卷8。)
“反之吾性之初,本无善可习”,“反之吾性之初,本无恶可习”,这是说人之本性是至善的,不受经验中的善恶的封限,这是无善无恶说之第一层意义。“为之也必尽,则亦无善可习矣”,“去之也必尽,则亦无恶可习矣”,这是说“人生之初”在生命实存上的彰显,是“复性之能事毕矣”之后的境界。这是无善无恶说之第二层意义。
下面两轮问答将境界上的无善无恶表白得淋漓尽致:
问:心有无意时否?
意者,心之所以为心也。止言心,则心只是径寸虚体耳。著个意字方见下了定盘针,有子午可指。然定盘针与盘子终是两物,意之于心,只是虚体中一点精神,仍只是一个心。本非滞于有也,安得而云无?(《心意十问》,《全书》卷9,页10~11。)
问:从心不逾,此时属心用事,还属意用事?
此个机缘正是意中真消息。如定盘针在盘子中,随盘子东西南北,此针子只是向南也。圣人学问到此,得净净地,并将盘子打碎,针子抛弃,所以平日用无意工夫,方是至诚如神也。无声无臭,至矣乎!(同上,页12~13。)
前轮问答中,蕺山将意与心的关系比作定盘针与盘子的关系。意是超越的纯粹道德意志和明觉,不滞于经验事物,故说“本非滞于有”。意又是心之所以为心者,并非空无,所以又说“安得而云无?”这是强调意作为心之主宰的重要性,相当于阳明所说“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一语之义。(《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页124。)[10]后轮问答中,语义急转,新意别出。孔子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后通常用以指圣人境界。蕺山此处所说“净净地”即指此。此境界中,动容周旋自然中节,犹如指南针总向南指一样,绝无走失。心体如太虚,心、意皆冥于无声无臭之天理流行中,因而,便谈不上“属心用事还属意用事”了。所以蕺山说“并将盘子打碎,针子抛弃”,颇类禅家棒喝的架式。其实,蕺山所言只是形象说法,强调“无意”境界中不再有任何执著而已。此时不必有意去打盘、抛针,而是盘不打而自碎,针不抛而自弃。进而言之,也无所谓“碎”、“弃”,只是盘、针皆冥于无形无象而已。阳明“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同上。)一语可作蕺山“无意”境界的简明概括。“平日用无意工夫方是至诚如神”,其义为在“净净地”境界中,平日所用工夫都是出于无意的,也即为善无迹之义。其实,在“净净地”说“工夫”只是方便说法。此时并不需要什麽特别工夫,也无本体、工夫可分。用蕺山自己的话说,“此中自著不得一毫思虑,廓然大公,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物来顺应。思而无所思,虑而无所虑。”(《与门人祝开美问答》,《全书》卷9,页20。)蕺山说:“学始于思,而达于不思而得。”(《学言》上,页18。)因而,“净净地”非凭空而来者,而是思诚工夫纯熟后致得的。所以说“此个机缘正是意中真消息”。“真消息”即指无善无恶之妙境。所差只是“无善无恶”这样的字面而已。
此种“打盘”、“抛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