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体浑然至善,以其气而言谓之虚,以其理而言谓之无。至虚故能含万象,至无故能造万有。而二氏者,虚而虚之,无而无之。是以蔽于一身之小,而不足以通天下之故;逃于出世之大,而不足以返性命之源,则谓之无善也亦宜。(《学言》中,页5。)
“心体浑然至善”,当解为“心体臻于泯绝一切差别的最高境界”。“浑然”是说无善恶之相,无品类之别。“至善”是指至妙之境而言。在此最高境界中,心体感应无方,遍润无迹,故说“以其气而言谓之虚”。此“气”与前文引及的“圣人之心,如空中楼阁,中通外辟,八面玲珑。一气往来,周极世界”一语中的“气”的含义一样,指心灵的感通。此境中,天理流行而无天理可以执持,随心体之虚而泯于无形,故说“以其理而言谓之无”。但是,这种“虚”、“无”只是就主观境界而言,万物万象仍是实在的存有,所以说“至虚故能含万象,至无故能造万有”。而释道是“虚而虚之”,即虚而不能含万象;“无而无之”,即无而不能造万有。蕺山既明白儒者之虚无与释道之虚无在背景上有不同,便不能因龙溪提出“四无”而目其为禅了。
下面再看蕺山的另一段言论:
阳明先生言“无善无恶者心之体”,原与性无善无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无不善,安得云无?心以气言,气之动有善有不善。而当其藏体于寂之时,独知湛然而已,亦安得谓之有善有恶乎?(《学言》中,页6。)
按:在《明儒学案》中,梨洲曾搬用蕺山这一整段话来解“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20]。他还根据蕺山的这一说法来分别蕺山自己的“无善而至善”之说与阳明的“无善无恶”说。他说: “《人谱》谓‘无善而至善,心之体也’,与阳明先生‘无善无恶者心之体’之语不同。阳明但言寂然不动之时,故下即言‘有善有恶意之动’矣。”(梨洲在《蕺山学案》中的案语。《黄宗羲全集》第8册,页925。)还说:“(阳明)所谓‘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明儒学案》卷58论顾泾阳之学处。《黄宗羲全集》第8册,页732~733。)梨洲是承其师蕺山之说,而蕺山又可能是承其师许敬菴之说。因敬菴曾说:“‘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盖指其未发廓然寂然者而言之。”(《明儒学案》卷36。《黄宗羲全集》第8册,页128。)下面参以梨洲之说,对上面蕺山这段话加以分析。
在这段话中,蕺山又改口说阳明所说与告子之意不同。不过,仍然有误解,只是误解的角度有不同罢了。
蕺山认为,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中的“心”并非指性、理而言,而是指气——心气——而言。或据梨洲所说,指经验心理上的念虑而言。当心气或念虑发动时,有中节不中节、合理不合理之别,因而有善不善之分。但是,当心气或念虑不发动时,则气、念“藏体于寂”——回归于纯粹意识之自体中而不向外表现,因而也就无善恶可见。因其藏而不露、不可见,即说“无善无恶”。梨洲说“无善念恶念耳”,其义即是“无善念恶念可见耳”。他们两人将阳明四句教中的“心”和“意”看成是同性质、同层次的范畴,皆视之为经验心理上的心气、念虑。“心之体”指气、念之寂、不发,“意之动”是气、念因外感而发动。寂则无善恶之念可睹,故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感则有善念恶念可察,故曰“有善有恶意之动”。梨洲“但言寂然不动之时,故下即言‘有善有恶意之动’矣”一语,将此一意思透露得明白无疑。
这是一个不小的误会。在阳明那里,心即理,心即性,心并不以气言。“心之体”既可指复得性、理之全后的境界,也可指良知本体,它就是“性”、就是“理”。它是不动于气的,与意和念的性质不同、层次不同。蕺山和梨洲等而视之,显系误会。阳明论未发、已发,一般也就良知自体言,并无时间上的动静之分。如他曾以扣钟来比喻已发未发,说:“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页115。)阳明有“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之说(《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页29。),但这里的“理之静”与“气之动”是不同层面上的动静。静不与动对,“静”只是形容理之活动绝无偏颇,指“静定”而言,并非时位中的“静”。这种静定之“静”与蕺山所言“藏体于寂”、梨洲所言“寂然不动之时”根本不同。蕺山、梨洲此处虽借用了《系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之成话,但所指内容全然不同。在《系辞》中,“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是就“天下之至神”的易道言,而蕺山和梨洲在此仅借以指念虑言。也即,一指理言,一指气言。此外,上文蕺山所说“独知湛然”,与其所说“藏体于寂”同义,仅指寂而未发的经验意识,非在阳明那里指良知而言的“独知”。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指摘也好,回护也好,蕺山均未能切中阳明无善无恶说的本义。此类言论是在王学末流之弊的现实刺激和压迫之下有为而发的,并不是就义理而论义理。因此,不可因蕺山有此等言论便遽下结论,认定蕺山的思想在本质上是与阳明无善无恶说相悖的。事实恰与此相反,与其师许敬菴和东林派学者之学有不同,蕺山之学性质上属王学,也有王学意义上的无善无恶说,并且相当丰富。就思想实质而言是如此;就表面资料而言,也是信而有征的。
[1] 五峰这段话本为《知言》中语,因朱子以为“有病”,遂不见于今传本《知言》正文。但从《朱文公文集》卷73所载《知言疑义》中可考见。
[2] 孟子即心言性,并未明确说性是超越的形上本体,因而其讲性善并非“叹美之辞”。此处只取五峰本人对性的看法。
[3] 陈来认为“四句教的思想与性之善恶的问题是不相干的”,意即“无善无恶”仅指境界而言。本
文则兼取二义。参《有无之境》页217。人民出版社,1991年。
[4] 关于龙溪之“四无”,也可参《龙溪全集》卷1中的《天泉证道记》。
[5] 龙溪“四无说”,牟宗三先生剖析最为精详,可参《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一书中的有关章节。
[6] 牟宗三先生认为,龙溪讲“四无”,并“非不相应于阳明之义理”。陈来认为阳明“在内心对四无之说更为欣赏”。参《从陆象山到刘蕺山》页267,台北学生书局民国七十九年再版;《有无之境》页203。
[7] 蕺山子刘汋说:“先生于阳明之学凡三变:始疑之,中信之,终而辨难不遗余力。”《年谱》下,《全书》卷40下,页24。据《年谱》崇祯十二年(己卯)“古学经成”条下追述,《大学古记约义》成于己巳年。己巳年蕺山五十二岁,尚未自立诚意学。
[8] 此说取自劳思光《中国哲学史》第三卷下册。三民书局增订七版。
[9] 蕺山常通用“毋”、“无”二字。除此处外,他处还曾引《礼记》“毋不敬,俨若思”作“无不敬,俨若思”。见《大学杂言》,《全书》卷38,页18。
[10] 阳明此语,若纳入蕺山诚意学中观之,可改为“有意俱是实,无意俱是幻”。不过,因意属心,不改也可。下同。
[11] 劳思光认为此处“其说欠明”。《中国哲学史》第三卷下册,页596。
[12] 与境界上的“无”相应,也当有境界上的“有”。境界上的“有”指道德践履上尚有执着,未臻于无善无恶之化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