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宋代“稻麦二熟”说(7)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07

[8]陆游:《记老农语》:“霜清枫叶照溪赤,风起寒鸦半天黑。鱼陂车水人竭作,麦垄翻泥牛尽力。”《陆放翁全集》下,第



三 稻麦复种在宋代未能普及的原因
 
尽管北方人口的大量南迁带动了南方麦作的发展,但南方麦作的发展似乎不能满足北方人对于麦粮的需求。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南方麦作的产量很低。20世纪70年代以前,我的家乡江西省新干县三湖公社也有部分的小麦种植,麦子的产量最高为每亩300市斤左右,大大低于同期的水稻单产。宋朝的时候,南方麦子的产量更低。南宋淳熙十年(1183),朝廷命令郭杲开垦襄阳府木渠下高低荒芜田段,[1]用于种植二麦,本指望有好的收成,可是却并不尽如人意。淳熙十二年(1185)九月,郭杲在向朝廷申报屯田二麦的产量时,帝问:“下种不少,何所收如此之薄?” [2]由于南方种麦的产量低,面积也不是很大,麦粮的供应不足,[3]对于生活在南方的习惯于面食的北方人来说很不适应。张耒在一首诗中就提到,他家在北方,喜欢吃面食,可是到了南方以后,由于南方水乡麦子产量低,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只能勉强地进食鱼和米饭,盼望着麦子有个好收成。[4]这也说明当时南方麦作不甚发达。其实各级政府三令五申在南方推广麦作的背后也正好说明,南方地区的麦作并不普及。北宋时,苏轼就曾说过“浙中无麦” 。[5]两宋之交,虽然在绍兴(1131-1162)初年有过短暂的麦作发展高峰,但江浙一带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尽管宋政府曾多次向江南地区推广小麦种植,“劝民种麦,务要增广”,江浙水田还是“种麦不广”。绍兴六年(1136)四月壬子,大臣赵鼎在回答宋高宗的问话时说:“大抵江、浙须得梅雨,乃能有秋,是以多不种麦。”[6]南宋中期,董煟还在他的书中说道:“今江浙水田种麦不广”。[7]嘉定八年(1215),宋廷还应知余杭县赵师恕之请,令江浙等地劝民杂种麦粟,以解决饥荒的威胁。这正好就明到了南宋后期江浙一带的麦作仍然不广。江浙以外的其它南方地区也有类似情况。《宋史·食货志》载,淳熙六年(1179)十有一月,臣僚奏:“比令诸路帅漕督守令劝谕种麦,岁上所增顷亩。然土有宜否,湖南一路唯衡、永等数郡宜麦,余皆文具。”由此看来,宋代南方地区的种麦情况不宜估计过高。种麦尚且如此,稻麦复种更无从说起。
江南地区麦作和稻麦二熟的不普遍,与地理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以襄阳府为例,虽然在宋代划归京西南路,但由于位于汉水下游,地近长江,与南方自然条件相类,不太适宜麦作,故产量低。江南地区更是如此,农田大多数只宜种稻,而不宜种麦。如湖州“郡地最低,性尤沮洳,特宜水稻。”特宜水稻,并非是就特别适合种植水稻,而是说只适合种植水稻,不适合于种麦等旱地作物。不光湖州,整个“两浙水乡,种麦绝少”。[8]
除地形地势之外,气候也是个原因。南方高温多雨,对麦作的生长极为不利。唐刘恂在《岭表录异》中就曾指出:“广州地热,种麦则苗而不实。”对于江南来说,气候寒冷多雪是丰收的前兆,而暖冬对于江南麦作来说不啻为灾难。就雨水而言,南方在水稻收割之后进入到了一个多雨的季节,田中积水势必影响到二麦的播种。其次,雨水影响到麦的播种和生长。《宋史·五行志》中记载了许多霖雨伤麦的气候灾害,其中许多便涉及到南宋以后南方州县。江南地区在入冬之后至春夏之交有个较长的降水过程,降水给当地的农业生产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由于冬春积水,严重影响到水稻的播种和插秧,一般要到阴历五、六月水退之后才插秧。[9]水稻尚且如此,麦子就更可想而知。即便在头年秋季赶在雨水来临之前抢种上麦子,也会为接下来的雨季而影响其正常的生长发育。更何况江南地区由于水稻迟播晚收,等到麦子要播种时,已经进入雨季,播种都会受到影响。即便是麦子在下种和生长的初期侥幸赶上好天气,但也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朱熹就曾提到:“本军管下去秋种麦甚广,春初亦极茂盛,……近缘雨水颇多,大段伤损。”[10]陆游就有一首诗描写邻翁在春雨中抢救受损麦子的情形。[11] 这一方面表明,南宋以后南方的麦作得到一定的发展,同时也表明南方麦作步履维艰。
不利的气候因素又集中地出现在刈麦插秧时节。麦子在成熟的时候极易枯黄落粒,一有雨水便会导致损失。所以有“收麦如救火”的说法。但水稻插秧却需要阴雨天,因为有利秧苗返青。正所谓“秧欲雨,麦欲晴。补创割肉望两熟,家家昂首心征营;一月晴,半月阴。宜晴宜雨不俱得,望岁未免劳此心。”[12]理想的状态是“半月天晴一夜雨”[13]但天有不测风云,如果前期晴天的天数超过半个月则会影响到水稻育秧,“前之不雨甫再旬,秧畴已复生龟纹。”[14]到五月初,雨水增加,本来可以移栽,却由于秧苗不能及时跟上而贻误农时。如果前期雨水过多,又会影响麦子的收成。因此,稻麦二熟十分难得。
稻麦二熟制没有在江南地区得到推广除了自然条件的原因以外,还有经济和技术,以及食物习惯上的原因。
从经济上来说,麦作等受到抵制的原因涉及到劳动生产率及利益分配问题。麦的产量远低于稻,因此劳动生产率也较低,如果佃农在稻收之后费力种上麦子,而田主又想从中分得一杯羹,加上其它的一些摊派,最终收入无多,徒劳无益,势必影响佃农种麦的积极性。因此,据《宋史·食货志》载,嘉定八年(1215),左司谏黄序上奏,建议佃农利用所谓的“荒白”之地(即灾荒或稻收之后的空地),杂种麻、粟、豆、麦之属,多寡皆为己有,主毋分其地利,官毋取其秋苗,以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使农民得以续食,官免振救之费。黄序的这个建议得到了采纳。但“种麦之利,独归客户”,也有问题,因为“田主以种麦乃佃户之利,恐迟了种禾,非主家之利,所以不容尔(指佃户)种。”[15]其实,田主们担心的还可能不仅仅是季节上迟了种稻的问题,更担心的是怕种了麦子抽了地力,影响水稻的收成。这种担心是不无根据的。即使是主户允许佃户在稻田中种麦也还会遇到一些问题,如种子问题,佃户一般较为贫困,无力备种,如淳熙八年(1181)“十有一月,辅臣奏:‘田世雄言,民有麦田,虽垦无种,若贷与贫民,犹可种春麦。臣僚亦言:‘江、浙旱田虽已耕,亦无麦种。’于是诏诸路帅、漕、常平司,以常平麦贷之。”朱熹在其管辖下的星子、都昌、建昌三县调查时就发现一些农民因为“难得粮种”,而放弃种麦,便一再肯请上户向下户提供借贷。[16]贫困的农民如果没有麦种,种麦也会成为一句空话。而麦种的缺乏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当时种麦并不普遍,稻麦二熟并为成为制度。
从技术上来说,水稻在收割之后,为了能及时地种上小麦,必须尽快地排干田中的水份。《陈旉农书》只提到“早田获刈才毕,随即耕治晒暴,加粪壅培,而种豆、麦、蔬茹。”这种办法对于早田来说,也许还可以应付,因为早田一般地势都比较高,积水问题并不严重,对于种水稻来说,其最大的担心是干旱,而对于种麦来说,正好可以扬长避短。但陈旉《农书》基本上没有接触和反映“低田”水改旱的技术,有学者认为这是其局限性之一。[17]其实,低田水改旱技术的核心是垄作,而垄作技术早在战国时期便便已形成,后世的开沟作疄也不过是古代“畎亩法”的翻版,宋代麦作技术中也采用了垄作,所以诗文中多有“垄麦”或“麦陇”一类的说法。陈旉《农书》之所以没有涉及低田的水改旱问题,是因为当时低田大多并不种麦,因此并不涉及水改旱的问题。有宋一代,南方地区的人们致力于发展水稻生产,即便是原有的旱地也要施用功力改造成水田,故水改旱的技术没有得到发展。
没有需要自然也就没有技术,没有技术,与之相关的活动也就难以开展。然而即便是有了技术,是否被普遍采纳还是个问题。习惯于因陋就简的农民,对于技术也有抵触。且不说,垄作技术早已有之,将垄作运用于稻麦复种的“开沟作疄”的水改旱技术,也在元代有明确记载,但这项技术并没有被广泛采纳,即便是稻麦复种已经定型的明清时期。清初张履祥就提到“惰农苦种麦之劳,耽撮子之逸,甘心薄收,甚至失时,春花绝望。”[18]也就是说到清初仍就有些农民没有采纳开沟作疄整地技术,而固守点播,其产量自然可想而知。
也是因为在宋代低田的旱改水技术没有得到发展,低田排水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因此,只有地势较高的“早田”才在收获后进行复种,至于“平坡易野”和“山川原隰多寒”之地,则一般采用耕后冬浸或晒垡的方式,使其成为冬闲田。于是到了春天范成大就看到:“高田二麦接山青,傍水低田绿未耕”(《春日田园杂兴》)的情景。二麦主要种于“高田”,至于傍水“低田”,还处于淹水状态,没有进入春耕阶段,也就是说,低田上没有种植越冬作物。明清两代江南地区的麦子也只种于高田,而所谓水田,则因“田中冬夏积水”,[19]显然是无法种麦。可见,当时只有一部分地势较高的土地种植了越冬作物。复种的面积并没有覆盖占稻田面积多数的平原稻田。
其次是季节矛盾。稻麦复种,即收稻之后种麦,收麦之后种稻。宋代虽然出现了早稻盛行的趋势,但一季晚稻仍然占主导地位,尤其是在江南地区。[20]而晚稻的收获期一般都是在霜降前后(10月23日或24日前后),甚至有晚至阴历十月末的,[21]即阳历的十一月到十二月。再经过整地,还需要一个多月到二个月的时间才能种上麦子。[22]如果是赶上多雨天气,则收获的日期还要往后推迟,直到天开放晴。宋代颍州一带就曾因秋雨大作,“稻阻刈收,麦妨敷播”。[23]在江南地区这种情况也不少见。苏轼在《吴中田妇叹》一诗中就提到:“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黄泥。茆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24]霜降在阳历10月23或24四日交节,接近阴历的九月下旬,如果赶上下雨在田垅上呆上一个月,便要到十月下旬。杨万里有“十月久雨妨农收,二十八日得霜,遂晴,喜而赋之”诗一首。[25]阴历的十月二十八日,已是阳历的11月下旬。雨过之后,再收稻整地种麦,在季节上已经偏晚了。因为冬麦的播种时间一般都是以“秋社”为标准,[26]即秋分(阳历9月22日至24日)前后,如果赶上秋雨可能适当推迟一些,[27]但一般不会拖过秋季。[28]这也是黄震选择在中秋发布劝种麦文,并指出麦“及秋而种”的原因。小麦种子发芽的最适温度为15-20℃。大致相当于南方阳历10月下旬到11月初的天气。尽管江南地区可以推迟到阴历初冬十月(阳历11月上旬),[29]但过迟播种,特别是迟至温度很低的寒冬腊月来播种,必然会导致出苗晚,发棵差,苗不足,穗形短小,产量低。在江南的一些地方也有这样的说法,“秋社下麦,春社下稼。麦迟则凌寒,稼迟则苦旱。”[30]所以只要可能,南方依然会选择秋社日播种麦子,这也为现代农学试验所证实。(参见表3、4)。 




[1]《续资治通鉴》卷149。
[2]《续资治通鉴》卷150。
[3]据朱熹对浙东一些地区的调查,“其丰熟处,常歳所收,亦不过可为两月之计。”(《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17《乞给降官会等事仍将山阴等县下户夏税秋苗丁钱并行住催状》)
[4]张耒:《雪中狂言五首(之三)》:“我家中州食嗜面,长罗如船硙如电。烂银白璧照中厨,膳夫调和随百变。江乡种麦几数粒,强进腥鱼蒸粝饭。雪深麦好定丰登,明年一饱偿吾愿。”(《全宋诗》卷1182,第20册,第13358页。)
[5]苏轼:《苏东坡全集》下,第353—354页。
[6]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00。
[7]董煟:《救荒活民书》卷中。
[8]苏东坡:《苏东坡全集》下,第470页。
[9]苏东坡:“勘会浙西七州军,冬春积水,不种早稻,及五六月水退,方插晚秧。”(《苏东坡全集》下,第470页)。
[10]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16《张邦献待补太学生黄澄赈济饥民斗斛》。
[11]陆游:《春雨绝句》:“千点猩红蜀海棠,谁怜雨里作啼妆。杀风景处君知否,正伴邻翁救麦忙。”《陆放翁全集》中,第374页。
[12]陈造:《江湖长翁集》卷9《田家叹》。
[13]陈造:《江湖长翁集》卷9《田家谣》。
[14]陈造:《江湖长翁集》卷7《田家叹》。
[15]黄震:《黄氏日抄》卷78《咸淳八年中秋劝种麦文》。
[16]朱熹:《晦庵朱先生朱文公文集》别集卷9《再谕上户䘏下户借贷》。
[17]李根蟠:《长江下游稻麦复种制的形成和发展》,《历史研究》2002年第5期,第15页。
[18]张履祥辑补,陈恒力校释:《补农书校释》,北京:农业出版社,1983年,第106页。
[19]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11。
[20]详见曾雄生:《宋代的早稻和晚稻》,《中国农史》2002年第1期。
[21]沈括:《梦溪笔谈》卷26:“稻有七月熟者,有八、九月熟者,有十月熟者谓之晚稻。”朱熹也提到晚禾的成熟期为十月。(《晦庵集》卷27《与赵帅书》)南宋时期,曾要求各地屯田官员将“每岁所收二麦于六月终,稻谷于十月终”具数上报,后来又考虑到襄汉等地的具体情况,改为“二麦于七月终,稻谷于十一月终,具数开奏”。
[22]据明末《沈氏农书·逐月事宜》的记载,从九月斫早稻,垦麦棱开始,经十月斫稻,垦麦棱,到十一月才种大小麦,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见张履祥辑补,陈恒力校释:《补农书校释》,北京:农业出版社,1983年。)
[23]陆佃:《陶山集》卷13《颍川祈晴祝文》。
[24]《苏东坡全集》上,76页。
[25]杨万里:《诚斋集》卷41。
[26]《齐民要术·大小麦第十》;《陈旉农书·六种之宜篇》;《罗鄂州小集·鄂州劝农》等。南方原本没有种麦的传统,北人南渡之后将种麦的传统带到南方,自然也包括种麦所依据的历法。江南种麦可以适当推迟是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不过这需要时间。
[27]范成大有“去岁秋霖麦下迟”的诗句(《石湖诗集》卷17《初四日东郊观麦苗》)。
[28]例如嘉泰《会稽志》说:“浙东艺麦晚,有至九月者。”也就是说到九月种麦已经是很晚了。陆游《剑南诗稿》卷68,在“秋分后顿凄冷有感”诗之后,“秋晚”诗之前,有“种麦”一诗,也表明麦子是在晚秋以前(即阴历九月以前)播种的。尽管如此,还要担心失时,因此,诗中有“未能贪佛日,正恐失农时”一句。范成大《刈麦行》中有“黄花开时我种麦”一句,也证明宋代江南地区小麦的播种期是在秋季。此诗的许多版本作“梅花开时我种麦”,似乎不妥,因为梅花开时,已是腊月,而宋代一般的小麦播种都在秋季,范成大另一首诗提到:“去岁秋霖麦下迟”,也表明是在秋季播种。20世纪70年代以前,我的家乡江西省新干县三湖公社也有少量麦子种植,当地的小麦播种期一般都是在阴历9月底10月初,也即秋末冬初。
[29]张福春等:《中国农业物候图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20页。
[30]《江西通志》卷1,四库全书本。

三 稻麦复种在宋代未能普及的原因2

析宋代“稻麦二熟”说

 

资料出处:浙江农业大学农场,1971-1972年(见浙江农业大学作物栽培教研组:《作物栽培学》,1983年,108页)

 

 

表4:         大小麦播种期与出苗的关系

 

析宋代“稻麦二熟”说

 
迟播还会导致鸟害,浪费种子。[1]因为此时,田野中的粮食已归仓,本地和南来越冬的鸟儿便以种在地里的麦种为食。而在秋社前后播种,此时鸟儿在田地里能找到的食物很多,对于种在地里的麦子为害也就相对减少。鸟对麦子危害的另一个多发期便是在麦子的成熟期。南方种麦不多,但鸟害却十分严重。在一些地方有“麦鸟”之称。小面积种植更是不堪其扰,而在土地零细化严重的南方地区,大面积种植又不可能,这也是导致麦作不能推广的原因之一。
在九、十月(江南地区大多数晚稻的收获期)晚稻收割之后再整地种麦,已经错过种麦时机一两个月或更多。加上还有其它一些农事,使得季节矛盾更为突出。朱熹在调查时发现,有些地方由于忙于稻谷的收割脱粒,使得本该用于种麦的麦田也“多有未施工处”。[2]更无庸说,一些不宜种麦的水田。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明清时期,稻麦复种在江南得到发展,但获稻之后播麦在季节上的矛盾始终没有解决。明清之际,沈氏和张履祥就已认识到迟播是小麦产量低下的原因,指出“知种麦之多收,而不知所以多收之故,在得秋气,备四时也。”[3]为了赶在秋季播种,备足四时之气,又照顾到晚稻的生产,明清时期在江南地区出现了小麦移栽技术,小麦育秧播种期定在七月,[4]或八月十五中秋前,“下麦子于高地,获稻毕,移秧于田,使备秋气。”[5]但小麦移栽并没有普遍推广,稻麦复种在季节上的矛盾依然如故。清道光年间陶澍在为李彦章《江南催耕课稻编》所作的序中就提到:“吴民终岁树艺一麦、一稻。麦刈毕,田始除。秧于夏,秀于秋,及冬乃获。故常有雨雪之患。”“癸巳(1833年)秋杪,稻将熟矣,忽雨雪交加,既实而空,岁以大歉,冬田积水,不能种麦,民皆艰食。”于是提出了农业改制的问题,即“易麦而为早稻”。[6]
在尚没有发明小麦移栽技术的宋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接受迟播所致的产量不高的事实;一是将麦与早稻结合。从前面所引徐经孙“早田得雨秋耕遍,晚稻如云岁事登”的诗句来看,南方地区的稻麦复种最有可能选择的是麦与早稻结合的形式,而与晚稻不相干。但从江南地区的情况来看,一直以来早稻就不甚发达,有些地方甚至就没有早稻。[7]要进行稻麦二熟,只能将种麦与晚稻结合。而晚稻收获之后再整地种麦,必然因迟播而减收,甚至还可能影响到晚稻自身的收成,农民不会因小而失大。上述分析表明,以晚稻种植为主的江南地区,稻麦复种不可能有大的发展。如宋代湖州“管内多系晚田,少有早稻。”[8]甚至有些地方“纯种晚秋禾。”[9]与之相对应的是,直到明末清初,尚有“湖州无春熟”[10]的说法,也就是说没有麦作,这当然不能绝对,但至少说明当地的稻麦复种是不普遍的。[11]
以上说的是收稻后种麦,对于麦子的影响;再来看看,麦收之后种稻,对稻子的影响。麦子在南方一般是在阴历五月前后收割,晚者可能迟至六月,[12]而江南地区水稻的播种期是在阴历二、三月,[13]如果等麦收之后再整地播种,势必太晚,好在是自唐以来发明了育秧移栽技术,使问题得以缓解,但由于要“待麦毕后莳秧”,甚至“迟延至六月内方得莳秧”,稻在秧田中的时间太长,移栽到本田后,生长期短,影响分蘖发棵,加上“旱涝难必,苗嫩根浅,极易受伤”,产量受到影响,如果小麦“所收寥寥”,更是得不偿失。这种情况到近代仍是如此。因此有人提出“稻田种稻,麦田种麦,不可夹杂。若先种麦,再种稻,时候已来不及。” [14]所以有些地方在麦收之后,当年干脆什么也不种,而只是到了秋冬季节灌水翻耕,为来年种稻做准备。这也是水旱轮作,但却是一年一获。即头年麦,次年稻。
从宋代有关稻麦复种的材料来看,当时的稻麦复种存在两种方式:一是早田收获之后种麦(陈旉《农书》所载);二是麦收之后种晚稻(叶梦得和杨万里提到的情况)。这两种复种方式并不能组合形成人们所想象的稻收之后种麦,麦收之后种稻这样一种固定的一年二熟制,而至多只能形成早稻—麦—晚稻这样一种二年三熟制,即在同一块田中,每年二月至八月种早稻,八月至次年六月种麦;六月至十月种晚稻;十月以后冬耕灌水,或种冬菜。这只是理论上的推测,而实际上,早田收获之后种麦,以及麦收之后种晚稻可能是分别出现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地块上的不同的耕作制度。
第三,肥料不足。原来稻收之后,一般都是让田中自然长草,使之成为“半荒之亩”,可以通过放牧,让耕牛等家畜的粪便直接遗在田中,具有休养地力的作用,如今要想再种上麦子之类,地力得不到休养,还必须“加粪壅培”,这就加剧了肥料紧张状况。这也是当时地主们最担心的。他们以此为借口不让佃农用自己的稻田去种植麦子。麦子的收成并来就不如水稻高,加上以上种种原因,还要影响水稻的产量,这使得稻麦二熟未能在宋代得到大的发展。直到现在还有“种了麦,亏了稻”的说法。这样的例子很多。如,广东潮州在1949年以前,因粮食缺乏,政府提倡冬耕,故于晚稻收获后多种一次冬季作物,普通栽植以麦、蒜及豆类等为多,但农民每多愿意任其休闲。经过调查发现,其原因约有三端:一为冬耕作物多系杂粮,因气候关系,收成不丰,州属地滨大海,虽在冬季常有雨水,而冬季作物不宜多量水分,往往因雨量过多至收成不佳。且气温亦高,即在冬季虫害容易发生,影响冬季作物产量。若生长期稍长者,且有碍来年早稻种植。盖稻的产量多,价值亦高,故农民多愿放弃冬耕,以保全来年耕种便利。一为本州农民生活较易解决,苟早稻、晚稻有收,则生活自可充裕,易于养成好逸厌劳习惯;一为肥料来源有限,倘多一次冬耕,常致来年稻作肥料短少。[15]由于肥料等方面的原因,在宋代甚至还存在休闲耕作。特别是对于那些“田美而多”的“富人之家”来说,“更休”(定期轮休)更是使“地力得完”(地力得到恢复)的一种方式。[16]在休闲制尚且存在的情况下,稻麦复种自然不被看好。要想种麦,只得另觅它地。
两宋时期,稻麦复种在南方受阻,还有饮食习惯上的原因。从饮食习惯上来说,两宋之交南方一度麦作盛行,以致“极目不减淮北”,究其原因之一在于北方人口的大量南迁,把北方的麦食习惯带到了南方。[17]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南迁的北方人,特别是他们的后代,慢慢适应了南食,麦食渐渐成为副食,稻米成为主食。而占人口大多数的南方人自古以来就形成了“饭稻羹鱼”的习惯,对于北方地区出产的一些旱粮,如麦、粟之类,不会吃,也不爱吃。虽然宋代南方地区也已有了麦类种植,但由于南方广泛推广种植小麦的时间并不长,面积有限,许多人还没有掌握面食复杂的操作过程,往往如同稻米一样处理麦类食品,整粒蒸煮为食,其口感自然在稻米之下,被人们视为粗粮。有这样一个故事,绍兴年间江东信州玉山县有不孝之媳谢七妻,每日给婆婆吃麦饭,而自食粳饭,后受法所报,变而为牛。[18]故事宣扬的是因果报应思想,但也反映了人们在食物上的喜好。朱熹访婿蔡沈不遇,其女出葱汤麦饭留之,以为简亵不安,朱熹便题了“麦饭诗”上首,“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莫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也可见麦饭之不受欢迎。黄震在《咸淳七年中秋劝种麦文》中提到:“抚州田土好,出米多,常年吃白米饭惯了,厌贱麦饭,以为麄粝,既不肯吃,遂不肯种。祖父既不曾种,子孙遂不曾识,闻有碎米尚付猪狗,况麦饭乎?”[19]由于不吃,导致不种,口粮主要靠稻,“俗不种麦,惟秋是俟”,[20]这必然会影响到麦作的发展,稻麦复种更是可想而知。
种稻食米的习惯还从另一个方面影响到麦作的发展,这就是梯田的使用。本来在南方地区发展小麦生产较为适宜的地方是在山坡地带,宋代在南方地区出现了许多梯田,但是由于没有麦食的习惯,也缺乏麦作技术,梯田主要用来种稻。只有在缺乏水源的情况下,才种植麦子等旱地作物。有些梯田在一般年份都种水稻,但在某些年份,由于干旱,便改种麦子等旱地作物。如前面提到的宁宗嘉定八年(1215),由于“雨泽愆期,地多荒白”,余杭知县赵师恕劝民杂种麻、粟、豆、麦之属,这里的麦稻之间可能构成轮作,但并不是复种,更谈不上是二熟,因为不在一年之中。
由于上述种种原因,稻麦复种在宋代长江中下游地区虽然存在,但并不普遍。宋代经济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主要还是领先稻米来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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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徐光启撰,石声汉校注:《农政全书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56页。

[2]朱熹:《晦庵朱先生朱文公文集》别集卷9《再谕人户种二麦》、《再谕上户恤下户借贷》。

[3]张履祥辑补,陈恒力校释:《补农书校释》,第106页。

[4]张履祥辑补,陈恒力校释:《补农书校释》,第19页。

[5]张履祥辑补,陈恒力校释:《补农书校释》,第105—106页。

[6]李彦章:《江南催耕课稻篇》,引自《中国农学遗产选集·稻上编》,第375页。

[7]参见曾雄生:《宋代的晚稻和早稻》,《中国农史》2002年第1期,第54—63页。

[8]王炎:《双溪类稿》卷23《申省论马料札子》,四库全书本。

[9]曹勋:《松隐集》卷20《浙西刈禾,以高竹叉在水田中,望之如群驼》,四库全书本。

[10]张履祥辑补,陈恒力校释:《补农书校释》,第106页。

[11]据调查,1952年至1955年,松江的大、小麦种植面积只占总耕地面积的6.5%。(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第231页。)

[12]南宋时期,曾要求各地屯田官员将“每岁所收二麦于六月终,稻谷于十月终”具数上报,后来又考虑到襄汉等地的具体情况,改为“二麦于七月终,稻谷于十一月终,具数开奏”。

[13]张履祥辑补,陈恒力校释:《补农书校释》,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第105—106页。

[13]参见曾雄生:《宋代的晚稻和早稻》,《中国农史》,2002年第1期,第54—63页。

[14]潘曾沂:《潘丰豫庄本书》,引自《中国农学遗产选集·稻上编》,第373页。

[15]民国三十五年(1946)《潮州志》卷9《农业》。引自《中国农学遗产选集·稻上编》,第712—713页。

[16]苏轼:《苏东坡全集》上,第298页。

[17]当时西北人聚集的临安(今浙江杭州),面食种类不下汴梁。仅蒸制食品就有五十多种,其中大包子、荷叶饼、大学馒头、烧饼、春饼、千层饼、羊肉馒头等都是典型的北方面食。[17]临安城内不但有许多流寓至此的食厨仍操旧业,如李婆婆羹、南瓦子张家团子等,[17]而且当地人开张的食店也“多是效学京师人”。

[18]洪迈:《夷坚志丙集》卷8《谢七妻》。

[19]黄震:《黄氏日抄》卷78。

[20]黄震:《黃氏日抄》卷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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