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斯宾格勒和卡西尔文化哲学的批判性研究,引入现代新儒家探讨文化的基本方式——内省证悟的方式。再以徐复观的文化研究为个案,进一步指出:这种内省证悟的方式来谈文化实际上是在儒家反求诸己的精神或工夫中来讲文化的创造与发展。在现代新儒家看来,这是文化创造的根本精神和动力。由此可以解明:现代新儒家对中国文化的护持,乃是对反求诸己的精神或工夫的守护。
关键词: 文化 现代新儒家 历史性 整全性 徐复观
一
人类社会与动物群落之间的最大区别乃是在于,人类社会是一种文化的载体,而动物群落则是一种本能的集合。此即是说,人生活在文化之中,而动物生活在本能之中。人虽无时不刻不是生活在文化之中,但稍一究诘,什么是文化,则是一个令人茫然而难以回答的问题。所以,罗威勒(A.Lowrenle Lowell)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它的成分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它没有固定形状,我们想用字来范围它的意义,这正像要把空气抓在手里似的;当着我们去寻找文化时,它除了不在我们手里以外,它无所不在。” [1](P26)由此可见,文化问题确乎是一个“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繁复问题。
然文化总是人的文化,故无论怎样谈文化,总割弃不了与人的联系。以一定的方式来谈文化,必定以一定的方式揭示了人的本质,这种关涉便是文化哲学的内涵。因此,所谓文化哲学其实是一种谈人的方式,其根本任务就是要“揭示在抽象文化结构上的人的文化存在,亦即人的本质”。 [2](P91)人的本质是什么?中外哲学史上对这个问题都有过论述,如亚里士多德的“人是理性的动物”,孔子所说的“仁者人也”。这些论述都是一些实体性的定义,即分别用“理性”或“仁”来圈定人的本质,其唯一功能就是把人和动物作一区分。人和动物的区分虽然很重要,因为人不能降低到动物的层次,但人生是丰富的,人不能只停留在与动物的比附上,故这些实体性的定义虽然点出了人的本质的最内核的部分,但由此也确实遮蔽了人的本质。如非理性也是人的存在方式之一,若我们不能在这种具体的存在方式中感受这种理性与非理性的区别,则理性只不过是一种抽象的概念,由此而说明的人的本质亦只是一种抽象的本质,它是空洞的,而不是具体可感的。因此,文化哲学欲以文化来说明人的存在,进而感受人的本质,并不是对历史上有关人的定义的否定,而是对这些定义的丰富和超越。
这里因受刘述先《文化哲学》的启发,拟先对西方斯宾格勒和卡西尔的文化哲学及其限制略加探讨,由此引出现代新儒家对文化问题的思考。这里之所以对斯宾格勒和卡西尔的文化哲学加以讨论,乃是因为二者分别代表西方两种典型的文化哲学形态。以此二者作为引路切入,更能深切地体认到现代新儒家探讨文化的方式的价值和意义。
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一书的主旨是尝试对各文化系统的兴衰作一历史的探讨。斯宾格勒拒绝采用一般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历史文化的问题。他认为,历史文化的特质在于它有一个活泼的生命世界,一个不与一般机械物质的自然界相同的世界,我们对它的关心在于性质而不在于数量,而自然科学的方法却是彻头彻尾的量化观点。依斯宾格勒的看法,生命的第一特质乃在于其个体性与不可替代性,但尽管如此,生命在其演化的过程中,彼此却有合拍附节的共同形态出现。这种共同的形态最普遍的表现便是对“世界之希祈”(world-longing)和“世界之恐惧”(world-fear)的原始情感,把人类从世界的暗谜之中带入到了清朗明晰的科学世界,从而引生了大部分人类理智的文化,而逃避了世界恐惧:
在原始暧昧的人类灵魂中,正如同最初的婴孩时代一样,有一种原始的感受,驱使它要寻找各种方法,来处理广延世界中的各种陌生力量,这些陌生的力量,严酷而坚定,布满了整个空间。而人类的这种防卫行动中最精妙、最有力的形式,便是那因果的定律与系统的知识,把陌生的一切,用符记和数字来加以轨范。
当理智的形式语言,已铸成了一些牢固的铜瓶,把神秘的事物扑获进来,并加以了解之后,世界恐惧便静静止息了。 [3](P78)
斯宾格勒认为,以上所述是所有伟大的文化所共有的方法。不过,在斯宾格勒看来,尽管“世界之希祈”与“世界之恐惧”为人类普遍的原始情感,但在各民族的具体表现中,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如有的民族对“世界之恐惧”感受特深,有的民族对“世界之希祈”企望特盛。这种特殊的表现便构成了一个民族的“灵魂”与“观念”,一个民族的文化便是在其特定的灵魂之下的观念的兴衰史。因此,在斯宾格勒那里,便不存在有“世界史”的观念,只有各个文化兴衰的局部史。这种局部史只要发现了代表其灵魂的象征符号(即观念),如古希腊的阿波罗灵魂,西方近代的浮士德灵魂,中国的道德灵魂,印度的宗教灵魂,埃及的“石”之灵魂,墨西哥的美扬灵魂,俄罗斯的“平板”灵魂及阿拉伯文化的昧津灵魂等,在历史中的命运就是可以被“计算”的,这便是他所自诩的“历史的逻辑”。依照这种逻辑,每个文化在历史中的命运是不可抗拒的,我们无须怀念其过去,也无法幻想改变其未来。我们只能站在我们的岗位上,做着命运可能容许我们所做的一切。斯宾格勒把文化建基在一个民族的灵魂背景之上,表明他对各民族“共命慧”的表现,有着深切的了悟。也就是说,斯宾格勒在对一个历史文化的性状的描述上,表现出了过人的见识;但在对一个文化的发展与走向问题上,却表现出了强烈的命定主义。他自认不能以自然科学的方法来对待历史文化问题,然却以命定主义的态度来“计算”历史文化,实不知不觉滑入了自然科学方法之中,而丝毫不能触及历史文化中的理想主义,这不能不说是斯宾格勒的悲哀。他把人类的文化划分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互不联系的文化系统,好像人类完全是在黑夜里胡乱摸索的孤魂。他曾美言活泼的生命世界,实则他根本未能契合人性之全,“他的历史观念依然完全是西方即一套机械的世界观念的翻版,内中一点生命的光辉未见”。[4](P79)
卡西尔是新康德主义者,他的符号形式哲学发轫于康德哲学,并声言为其学的一个继承和拓展。按照卡西尔的看法,康德的三大批判是分别从知识、道德和艺术的领域来表现和指示一个共同的人类精神。卡西尔从这一思路得到灵感,接上康德并不止于康德。他把康德的理性批判扩大为文化批判,欲从这里来表现和指示人类精神,即揭示人的本质,其代表作《人论》就集中地体现了这种思想。他的基本观点是:人类文化的每一内容不只是个孤立的现象,都是建立在一个普遍的形式原理,即人类精神的创造力的活动之上。人类文化的诸领域尽可各异,但却是人类精神同一创造功能在不同领域活动的结果。唯如此,理想主义、唯心论的基本论点才能得到真正的与完全的证实。这种人类精神的创造功能就是符号的创造活动。卡西尔认为,符号并不是对外在事物的简单模仿,而是象征一种内在的精神动力,这一动力表现于文化活动的各个方面,而为其统一的基础。这样,人类的文化,即卡西尔所说的符号系统,便既不是纯主观的,又不是纯客观的,而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如此,人们通过对这种符号系统的考察,便可找到“通向‘理想世界’的道路——这个理想世界是由宗教、艺术、哲学、科学从各个不同的方面为他开放的”。[5](P53)由此可进一步揭示人性:
毫无疑问,人类文化分为各种不同的活动,它们沿着不同的路线进展,追求着不同的目的。如果我们使自己满足于注视这些活动的结果——神话的创作、宗教的仪式与教义、艺术的作品、科学的理论——那么把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