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水与皇帝之间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12

── 孔尚任及其精神世界断想

  (1)只因有了一个孔子,二十多个世纪里,弹丸之地的曲阜,竟能持续地成为偌大中国的精神的“圣地”。从汉高祖刘邦开始,有十一个皇帝“驾临”曲阜祭孔,其中光是清朝乾隆皇帝就九次到曲阜“朝圣”祭孔,并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至于皇帝委派官员来曲阜致祭,更是频繁平常,达一百九十六次之多。

  曲阜,在古代中国可说是一个热得发烫的地方。

 

  在曲阜城北二十五公里处,却有一座峻然清冷的山,古曰云山。有两峰相对如门,如迎如拒,又名石门山。山上古树苍藤,泉凛涧幽,山下泗河逶迤,静婉从容。

 

  炙手可热的曲阜,竟也有一块自然静朴、寂清冷凝的天地。

 

  热与冷,闹与静,尘与清,就这样对峙着,一千年又一千年的对峙着。

 

  终于,在这对峙里,走出一个人来,他叫孔尚任,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称云亭山人,曲阜湖上村人,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

 

  (2)按说,作为孔子的正宗后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应该是他的“本职工作”。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个正宗的儒生却也喜欢山水,而且有时还喜欢得有点痴迷。与炙手可热的曲阜对峙着的石门山,就是他最为痴迷的去处。

 

  我曾想,在他应童子试入学成为诸生、大张旗鼓地读经的青少年时代,肯定游过石门山,并从中触到了学问中没有的生命的娱悦,一种自有人类以来就有的、被大自然根植于人性中的娱悦。

 

  当孔尚任于三十一岁上偕族弟尚倬、尚恪遍览石门山之时,这种心灵的娱悦真是溢于言表了。他惊讶“奇幻无伦”的石门山离鲁城不到五十里路,为什么鲁人竟然世世代代没有问津的呢?他却一下子便理解了石门山,理解了它比密树浓云还要苍茫的气、比红叶清泉还要洁静的骨、比枯木危石还要冷冽的神、比艳花异鸟还要美妙的胎。难怪孔尚任要买山,要记山,要在这山上结庐住隐,还要“把酒沥地与二子盟,他日负此山者有如此酒”。(孔尚任《游石门山记》)

 

  这一年,他果真入山读书。再一年,他还在山中读书,而且一读就是四年。

 

  有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滋补灵性,娱悦的生命怎能不鼓涨起创造的活力,怎能不张开自由的翅膀?丢掉“斯文”的架子与禁忌,也抹去白天黑夜的界线,风云当酒,峦涧做肴,和族弟恣肆地谈,放声地笑,纵意地疯疯癫癫、大惊小怪、咋咋呼呼。酷暑的深夜,和亲家颜光敏点着蜡烛,赤着身子,于臧获仆役之处采集曲阜民间谚语。空明静澹的石门山,更是驰思骋想的佳地,明末复社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便在孔尚任的心里酝酿成南明的兴亡风雨和人生命运的喟叹,那把溅血的桃花扇一定也幻作蝴蝶在他思绪中日夜翩飞了。

 

  但是毕竟山的近旁就是热得发烫的曲阜城,就是可以接近皇帝的名利场。对于中国的儒生士子们,它或许比清冷的石门山有着更加摄魂的魅力。

 

  (3)出身贫贱的孔子,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子孙们会一代代成为世受皇恩的贵族。一生不得展志、巴巴结结奔波了十四年却没有一位国君相中见用他的孔子,更不会想到比当年的国君大十倍数十倍的皇帝老子会在自己的灵前三跪九叩,还让孔门的子子孙孙做官当老爷。尽管这姓那姓的皇帝走马灯似的更换,孔子的尊崇地位和其子孙当官的档次,却毫不动摇,并且越来越高。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代开始,孔子由“褒成宣尼公”到“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直至“大成至圣先师”,其子孙也由“奉祀君”、“绍兴侯”进到世袭罔替的“衍圣公”。衍圣公这一官爵从宋仁宗开始,直传到一九三五年,达三十二代八百多年,品秩也由从八品上升到列文班之首的正一品大员。这真是今古中外独一无二的奇观。

 

  其实谁也精不过以武得天下的万岁爷,尊着孔子不仅证明着自己的正统,还可将血腥标成仁慈,刘邦、朱元璋两个由农民出身的皇帝和元、清两个少数民族入主中国的王朝特别的尊孔,于滑稽中不是也有着很耐人寻味的深意的吗?当年蒙古、金、南宋并立的时候,就曾各立了一衍圣公,使得衍圣公袭封史上出现了三个衍圣公并立的景观。

 

  投桃报李,孔门对皇上的忠诚回报是更加丰厚的。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刚刚定鼎北京,由明朝崇祯皇帝封的衍圣公孔胤植即上《初进表文》:“圣帝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并存”,“臣等阙里竖儒……今庆新朝盛治,瞻学之崇隆,趋跄恐后”。清廷“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的全国剃发令刚刚下达,衍圣公立即“恭设香案,宣读圣谕”,命府属内外所有员役“俱各剃头讫”。袁世凯的复辟称帝,当然也有衍圣公孔令贻积极劝进的一份功劳,并于袁称帝的当日上疏祝贺表忠,“不胜欢忭鼓舞馨香庆祝之至”。皇帝每次视察太学,总会召衍圣公到京陪祀;皇帝驾临曲阜祭孔或派官员致祭,衍圣公是当然的总主持;而每年常规的祭祀孔子,则更是衍圣公报效皇上的主要职责。一年五十多次的祭孔隆重繁琐,从祭人员多达近千人,却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祭孔,是祭给天下人看的,它的形式就是它的内容。

 

  常陪友人游览曲阜,每次驻足孔府大门前,看着门旁明柱上“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弟,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的长联,我总要想起鲁迅先生《一点比喻》中的那只脖子上挂着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章”的山羊,领着一群温良恭俭让的绵羊,“成了一长串,挨挨挤挤,浩浩荡荡,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竞奔它们的前程。”这个前程,当然是屠宰场,但因为山羊是绵羊的领导,稀少,比绵羊聪明,“能够率领羊群,悉依它的进止”,畜牧家是并不杀掉它的。

 

  是老祖宗入世情结的遗传,还是千百年来的科举功名已成为中国读书人的生命的主旋律,拟或是这种安富尊荣的热闹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石门山的孔尚任出山了。



 (4)一六七八年,南明的抵抗残余已被扫平,三藩之乱也因平凉提督王辅臣、靖南王耿精忠的降清而由盛转衰,已经掌权十七年的康熙感到应当正儿八经的治理天下了,便于这年的正月诏举博学鸿词:“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科道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

 

  已经三十一岁的孔尚任真有点按捺不住了。他眼看着亲家颜光敏成了进士,眼看着族兄孔尚 考取了举人,眼看着衍圣公孔毓圻受到了当朝空前的眷顾。那是怎样的“龙恩”啊──先是昭圣太后的召见,赐茶赐食,又令内臣送出宫门,并让侍从官员好生辅佐;接着是朝见皇上,退朝时康熙又特命孔毓圻从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行走,这简直是以宾客待呀!他无法看到衍圣公心中的惶恐,孔毓圻是再三辞谢一再踟蹰后,才在皇上的敦促下战战兢兢从御道上一小步一小步挪出宫的。他更加无法看到康熙眼睛的深处所藏的轻蔑与讪笑。他只让一股冲动的热流,撞击着原是平静的心怀。他从自己山中的草庐中走出,朝高处攀去,一直攀到石门山的最高处。站在峰顶的孔尚任,沐着八面来风,遥望北京,一只雄鹰在眼前盘旋了几匝,突然乘风直升九霄。

 

  山水在他心灵之弦上弹奏的娱悦渐趋微弱。

 

  这年秋天,孔尚任赶赴济南参加乡试。未中的冷水并没有浇灭他对于功名的热衷。三年后,三十四岁的孔尚任不甘做仕途无望又受人耻笑的白丁,竟然卖尽靠近城边的良田,买了一个国子监生的“功名”。国子监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在此学习三年就有了“吏部议叙”当官的资格。可是孔尚任因为是用钱捐纳的“例监生”,按清朝典制规定,例监生未经保举不准升转正途。也许,孔尚任心怀着有朝一日被人保举而成为国家栋梁的期待?满腔热望却怀才不遇的孔尚任,内心肯定是在痛苦着,在他给亲家颜光敏的信中这样剖析着自己:“弟近况支离可笑,尽典负廓田,纳一国子监生,倒行逆施,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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