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后裔,处在满清王朝定鼎不久大用人才之际,又适逢雄才大略的康熙,尚且如此难有出头之日,可想而知,贫民出身的士子熬个出头之日,那又该多么的艰难了。悲矣哉中国的读书人!
就在孔尚任渐趋微弱的娱悦又要抬头并渗进了几许惆怅的时候,一个重大的契机正迎头走来。
(5)一六八四年的秋冬之交,被衍圣公孔毓圻请出石门山已经整整两年的孔尚任,办完了衍圣公夫人张氏的丧事,修成了《孔子世家谱》及《阙里志》,也训练好了祭孔的礼乐舞生、监造成了礼乐祭器,就要归山了。
谁知命运的指头只轻轻拨了一下,孔尚任就要和石门山离别十八年。南巡的康熙要到曲阜祭孔,才子孔尚任和其族兄孔尚 被衍圣公推举为御前讲经人。亲瞻龙颜,已是封建社会士子们一生难求的梦境,而今却要当面给皇上讲经,孔尚任简直被这突至的荣耀与机遇激动得心潮澎湃了。
十一月十六日,康熙刚到山东的费县,孔尚任就紧张地奔走于孔庙张罗安排,直至夜深才回舍就寝。刚刚躺下,就被门人急促的敲门声惊起,一僮拽着他紧跑到衍圣公灯火荧煌的东书堂阶下匍伏听旨,并立即遵旨撰写应讲《大学》首节和《易经系辞》首节的经义。才高学富的尚任手不停笔的写完经义,蜡烛仅燃了一截。等皇上的侍读学士朱玛泰读罢经义,拍着尚任的肩膀感叹“名下固无虚士”的时候,已是四更时分。
十七日下午四时许,孔尚任随诸生班跪迎康熙至曲阜。薄暮时分,孔尚任跪在曲阜城南皇帝行宫幔外请安,并按皇帝的吩咐,跪着将康熙指甲掐出的“数字未妥”处一一改讫。直陪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孙在丰誊抄讲义至漏滴三更,再赶回孔庙诗礼堂作第二天讲经的最后演习。明亮的烛光,正照着诗礼堂中的画屏,画屏上画的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画真吉兆!孔尚任眼睛倏地一亮,忍不住内心的冲动,轻轻地扯扯身旁族兄孔尚 的袖子,悄悄地说:“我两人将登朝矣。”
兴奋的孔尚任,不觉间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此时,晨曦先已降临石门山孤独的峰巅。
(6)十八日,是让孔尚任感铭终生的一天。
上午八时左右,康熙帝煞有介事,在孔庙大成殿前三跪九叩,对孔子行三献礼后,便换上鹰白色便袍,外套石青色褂,由奎文阁入承圣门,步升诗礼堂御座。待衍圣公率领五世子孙向皇上三跪九叩首罢,随着鸿胪鸣赞一声威严而宏亮的“讲书”唱赞,孔尚任、孔尚 由两阶入,跪拜,恭立讲案西侧。孔尚任先至讲案前,面朝北而立,翻开讲卷,用二银尺镇定。咫尺之前,就是御案,康熙和孔尚任相向面南,容肃立端,御案上书亦展开,是用二金尺镇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诗礼堂内,只有孔尚任自信、谨顺、温润而又朗亮的讲书声,声透屋瓦,余韵绕梁。近在咫尺的皇帝在听,“天颜悦霄”;排立于左翼的大学士、各部尚书、内阁学士、翰林院掌院、国子监祭酒、太常寺卿、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少卿、光禄寺少卿以及巡抚等二十二位阁僚大臣在听,多少人心萌妒羡;列立在右侧的衍圣公及孔孟颜曾等有功名者三十五人也在听,感动而自豪。
心怀广宇的康熙,对这位只是用卖地钱捐了个监生的孔子后裔,有点刮目相看了。那种以一代代衍圣公为主延续下来的忠诚与训服,那种服服贴贴训服工具的品性,皇上从这位士子身上感到了,一种互为所用、唇齿相依的一家人的亲近感,甚至使他真的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可怜巴巴的“例监生”。但是透过这个例监生卑躬屈节的谦恭,他似乎也嗅到了一种自信,一种恃才的不羁。多少大臣在朕面前还要颤栗有加,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的自费生,当着文武百官,和朕面对面讲学竟能如此流利,腰不稍曲。他开始留心起这个藐小的书生来。
康熙抚摸着大成殿精美的盘螭石柱,问起已是“导游”的孔尚任的年龄来。阅罢洪武、成化碑,再观宋、金、元的修庙碑的时候,康熙又问这个超级“导游”:三十七岁了,有几个孩子?问罢,还“霄颜垂注”。下午,在孔林思堂内观览西壁碑上的刻诗时,康熙又问:“尔年果三十七岁,有作诗否?”上午还声透屋瓦的士子,到底不能自持,感动得扑通跪倒在皇上的脚下。以至在四个月后孔尚任偷偷写下的《出山异数记》中,他还感动莫名地写到:“君臣于父子,一日之间三问臣年,真不世之遭逢也。”
忠君与功名,几乎就是古代中国读书人精神与物质的全部,能将一个颇有棱角、富有生气的生命揉搓得如面团一般,柔顺,服贴之态可掬。石门山数年的教诲,也无法使孔尚任彻底免俗,因为功名的获得,往往是要以人格的丧失为代价,“福兮祸所伏”的。匍伏的灵魂是无美可言的,下面这几个细节我们不应当忘记。浏览过孔庙的康熙,随便问了一句你孔家的古迹看完了没有,孔尚任竟能回答的如此“机智”:“先师遗迹湮没已多,不足当皇上御览。但经圣恩一顾,从此祖庙增辉,书之史策,天下万世,想望皇上尊师重道之芳躅,匪直臣一家之流传也。”康熙赐给衍圣公一首过阙里诗,什么“銮略来东鲁,先登夫子堂。两楹陈俎豆,万仞见宫墙”。就是这样白开水一样少滋乏味的诗,文才如孔尚任者,必能掂出其斤两来。可他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叩头谢恩,说从古帝王过阙里只有唐明皇有一首五言律诗,也不过是感叹孔子生不逢时,有德无位,哪象您的诗对圣道充满悦慕赞美,真可谓超今越古。到了孔林,康熙当然要在孔子墓前又跪又叩。谁知在后面跟着跪叩的孔尚任心思全没在尊祖崇圣上,跪叩间只盯着皇上的背臀,竟发现了御袍翠里有补缀烧痕,这下可了不得了,蝎蝎虎虎发起感慨来,什么“仰观皇上恭俭至德”了,“媲美神禹”了。康熙随便问问孔林有没有占筮用的一丛五十茎的蓍草,没有就说难有也罢,机灵的孔尚任却说您圣上的銮舆今天一经过,这瑞草必定会生出来,到那时臣定“驰献”。你想康熙是什么人,什么事看不透?当他指着一棵大树问是什么树的时候,聪明的孔尚任真称得上第一流的机敏,只回答“俗名橡子树”。这下康熙可就忍不住笑了,捅穿了说:“本名槲树,乃木旁加斗斛之斛。朕胡人,不必讳也。”其实真的不必讳,有意避开正说明你心中想着皇上是胡人。不过这也就够了,康熙又看到了一个服服贴贴的读书人,而且是一个有才华的孔子后裔。
暮色渐苍时分,康熙起驾赴兖州。此时的孔尚任已薰沐焚香向先祖汇报已罢,正跪在老母亲的膝下述说这一天间梦幻般的经历。儿哭着说,娘哭着听。当然,这是和扬州屠城十日时的哭声截然相反的哭声。
十二月初一,吏部的任命书就已飞至曲阜:“孔尚任、孔尚 陈书讲义,克副圣怀,应将伊等不拘定例,俱以额外授为国子监博士可也。”刚刚还是一个白丁似的国子监自费生,转眼间竟成了一般是进士出身的国子监的教授。
第二年二月初七,为刚上任的孔尚任在国子监彝伦堂西阶设了一座高高的讲坛,钟鼓声里,围绕在讲坛四周的数百名八旗十五省的满汉弟子,虔敬地向着坛上黄盖乌 下的孔尚任连拜三拜,而后聆听这位圣裔的教诲。高踞于皇帝国子监讲坛的孔尚任,是否有暇让踌躇满志的思绪穿过两千年的岁月,去光顾一下设在曲阜民间的杏坛和杏坛上的那位布衣的祖宗呢?
(7)耐人寻味的是,就是在皇恩浩荡的时候,那座石门山仍然顽强地在和皇帝较着劲。曾经因皇上的眷顾感极而泣的孔尚任,在他私自写下的《出山异数记》的结尾这样写道:“书生遭遇,自觉非分,犬马图报,期诸没齿。但梦寐之间,不忘旧山,未卜何年,重抚孤松。石门有灵,其绝我耶?其招我耶?”
在国子监高高的讲坛上风光了不几回,孔尚任就感到了这是一个寂寞而又寒贫的差事。离皇上太远,离自己刚刚燃起的功名报负则更远。他曾和皇上在一块相处了整整一天,并博得了喜欢,他甚至觉得皇上一定在心里有了重用他的打算。孔庙诗礼堂讲完经,就连内阁大学士王熙都待以宾礼,向他拱手祝贺,说他诸臣莫比,前程不可限量。而今却当开了教书先生,才七个月,他就发开了牢骚:“佳节豪华住帝都,闲官冷署自踟蹰……长安秋色今初见,愁绝山堂影倍孤”(《中秋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