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培入蜀之后,治《左传》更重家法条例,陆续完成《春秋左氏传古例诠微》、《春秋左氏传例略》、《春秋左氏传传注例略》等书。诸书由重史迹转入探讨微言:“师培束发受学,耽味古经,以为经者,制作之微言,传者,经文之通释。至于文质详略,不必尽同,虽制象曲成,而善言应类,杜例所汨,宜有纠绳。汉说既微,实资阐发,用是汉说而张微学,退杜例而简异端,撰书廿篇,名曰甄微,始于《宗经》,终于《序师法》,所以明是非,昭然否,系蒙后学”。
蒙文通早在《孔氏古文说》里就认为传《春秋》的仅有《公羊》、《穀梁》。蒙文通此时上溯周秦,以三方之学解释三传之别。若以礼制来分,则《左氏》是霸道,《穀梁》是王道。就体例而言,《春秋》为记事之体,而《左传》、《国语》为记言之体,左、孔两家“说事每有乖违者,正以此也”。
况且《左氏》多发凡史例,通于史册,则《左氏》正以不修《春秋》立言,汉代经师以此不以《左氏》为经,谓不祖孔子,不传《春秋》。正因为“左氏与孔子事义已多阻隔难通”,当刘歆欲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太常博士不抑《毛诗》,而谓《左传》不传《春秋》,则正以为《左传》自为一家之学,“不祖圣人故也”。不仅今文学博士诋毁《左传》,不以之立学官,古文学者桓谭、卫宏、班固也诋訾《左传》,可见,不以《左传》为《春秋》之传乃“两京之通义”。
对于“《左传》是刘歆割裂《国语》而成”之说,蒙文通认为此事并非始于刘歆。只是刘歆根据《左传》、《周官》之义遍说群经,确立古学的根荄,于今文学博士之外,自为一宗,确立古学。《左传》原本不以《周官》立说,与今文尚且接近,等到《周官》兴起之后,《左氏》才袭用《周官》之说,今古文学的界限明朗,今文学以《王制》为宗,而古文学以《周官》为宗。可见,刘歆创立古学,发端于《左氏》,归重于《周官》,开始与今文相近,后乃愈去愈远。
(三)卫宏作《毛诗序》辨
汉代《诗》学有齐、鲁、韩、毛四家,由于三家诗早已亡佚,只有《韩诗外传》传世,而《毛诗》保存较为完整,由“《诗经》传授源流派别观之,《毛诗》之重要,殆莫与京”,但《毛诗》之性质与诗序的作者问题历来争论不休。1913年,廖平作《论诗序》、《续论诗序》,重提诗《序》问题:“毛朱皆从晚近望文立训,各以兴相所会,师心立解”,“互有得失,皆不足以餍人心”,而“近人喜谈三家以为复古,而序事一门,不能坚持一定此已实之明效大验也”。廖平以为“诗序之害大”,以序解诗犹如以史证《易》,“诗一有序,则人不能贤,词不能白,凭之牵引诬陷,二千年如长夜。”
其实“孔子所传,子夏所授,先师所习,皆在义例而不在时事。末流弟子因属空文,难于征实,兴会所至,偶以事实托之,各随所见,故彼此不同。”廖平以孔圣制作立论,刘师培则以经训治《毛诗》,著《群经大义相通论》,其中有《〈毛诗〉〈荀子〉相通考》一节:采掇《荀子》之言诗者22条,证荀义合于《毛诗》者十之八九,以明《毛诗》出于荀子。在整理国故运动中,郑振铎在1923年1月发表《读毛诗序》,主张将《诗序》逐出《诗经》之外,切断《诗序》与《诗经》的关系,揭开了民国初年反《诗序》运动的序幕。
蒙文通本于齐、鲁、三晋之学,兼采廖、刘师说来探讨《毛诗》的归属及《诗序》作者等问题。《毛诗》的“今古”归属,“东汉以来,皆以费氏《易》、毛氏《诗》为古文”,江慎中以此为“大惑不解者”,以《毛诗》非出于“孔壁及鲁淹中之竹简”论证《毛诗》“非古文”。
蒙文通认为古学成立,源自刘歆发挥《左氏》,归重于《周官》,与《毛诗》无关。蒙文通之弟子李源澄进一步引申,“《毛诗》虽与三家异,三家亦自相违异,古学与非古学,又不能质也。今文学者以礼制判今古学,其述至确。今以礼制为律令,证之今文诸经传,罔弗与孚,于古文诸经,反多违戾”,是故以此为原则证《毛诗》言礼多与“《仪礼》、《穀梁》互明”,以此回应《毛诗》之今古归属。皮锡瑞曾主张“诗之序犹书之序也,诗序有今古文之分,犹书序有今古文之分也”,“三家今文诗序见于诸书所引者可信,古毛诗序不可尽信”。
蒙文通认为《义》中自有子夏之说,但不必全为子夏所作,也有后来学者的附益之文。各篇之《义》也并不局限于孔子所定之305篇,故《大序》为子夏所作,讲论全诗之大义,则置于《毛诗》之首;《小序》则是子夏、毛公合作,置各篇之义于子篇之首。可见,蒙文通在经今文学立场,认定《毛诗》为鲁学,其序由子夏、毛公合撰,绝非卫宏所作。黄永镇从史籍考证的层面肯定蒙文通关于卫宏作诗序说之史源,但对其结论则殊不认可。今人则称蒙文通今文学立场乃“自有先入之见”,其说“徒以主观臆测”,“于材料缺乏客观分析之态度,乃从可靠之原始材料中得出错误之结论。”
近人对蒙文通“《毛诗》辨”的态度似可视为“今文家言”在民国学界命运的缩影。一如章士钊在回复蒙文通时称:“疏经纂史,鄙志所存,开馆征书,亦非不办。然时局如斯,所谓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吾则奈何哉?”那么,如何在民国学界倡言“高谈”,发挥“大义”,《经学抉原》即是蒙文通对此的初步回应。蒙文通自称:“余少习经学,好今文家言,独于改制之旨,则惑之未敢信”,同时总结近世学风:“浙中学者善持六经皆史之论,缀学之士多称道之,诵说遍国内。晚近托古改制之论兴,缀学之士,复喜称道之,亦诵说遍国内,二派对峙,互相诋,如冰坛不可同形,已数十年于此也。”
蒙文通辨析“今文、古文之界别且不明,徒各据纬候、仓雅为根实,以讪郑、阿郑为门户,则近世言今、古学之大本已乖,又何论于托古改制、六经皆史之怪谈”。《经学抉原》言齐鲁探经学之源,溯流则分殊今古;《古史甄微》本之《经学抉原》,厘清经史关系,动摇素王之说,则改制之说难以成立;证明“六经皆史之谈,既暗于史,犹病于史”,更导致孔子微言大义隐而未彰。
蒙文通以家法条例考辨今古,条例是经传的体例与义例,言师法以溯其源,讲家法旨在衍其流。清代学人赵春沂认为:“家法明则流派著,可以知经学之衍别,可以知经文之同异,可以知众儒之授受,可以存周秦之古谊。汉学之盛,盛于家法也!”
张尔田坚信家法条例是沟通考据与义理的枢纽,“群经有家法,诸史有义例,一时有一时习尚之殊,一时有一时信仰之别。”依循家法条例研究经学,方可阐发儒学内涵及其渊源流变,此即蒙文通所言“守先师之遗训,考其家法,推其条例,以致其密,说虽难备,义尚有归。”
四、“道术之精微”如何阐明
如若将《经学导言》与《经学抉原》两相比较,不难发现,蒙文通在《经学抉原》中将“明道”旨趣隐而未彰。刘咸炘为此劝诫蒙文通以“纯美者示人,必大过于炘,其功非考证古史之所能比”。为何蒙文通会有如此举动,有学人将之归结于外部学术环境的转变,东部学人正在建设一种“纯学术”的研究,晦言“义理”,蒙文通不得不做出相应调整,究心于经史之学。然而,若综合考察蒙文通为体之学,及其与民国学术流变的内在关联,或可窥见民初经学流变,阐发“道术之精微”的另一路径。
廖平、康有为尊崇孔学,本意以儒家微言调和中西新旧,其结果却“新学攻吾以守旧,而旧学则疑吾以新奇”,“新学见吾之说有少合于其新者,亦颇采之,而惜其仍笃于旧象也;旧学见吾之说有少合于其旧者,仍惜其有过新奇也,皆各自为总裁、主考,而以吾为诸生耳。”新文化运动之后,经学不再被视为不可动摇的学术之本,以空谈义理来提倡儒家信仰势必行不通。唐迪风认为:“道不可空讲必以史学为躯体,当今非此不能正邪说。”
1929年,蒙文通自称“本之孟子,述《孔氏古文说内篇》以探宋明理学之微;本之《穀梁》,述《孔氏古文说外篇》,先成《经学抉原》,以究汉魏经术之赜,旧撰《经学导言》,颇损益其文以入之”,《古史甄微》与论禅学、周秦诸子等篇“与内外篇相发明者,悉并为《孔氏古文说杂篇》以附之,以示羽翼之意而已。”
以理学与经学为主干,以佛学、诸子学、古史为羽翼,俨然一副为体之学的态势。《古史甄微》、《经学抉原》是澄明义理学的初步:《古史甄微》以史证经,以地理、民族、文化的视角创立古史三系说,澄清经史关系,申明儒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经学抉原》意在指示研究经学之轨则,以齐鲁之学突破经今古文之争,寻求孔学嫡派,畅家法,明条例,分殊礼制,阐明“二千年来不传之坠绪”。义理学在蒙文通学术体系中居于首位,阐明义理学又需要以制度与史说为基础,“制与事既明,则将进而究于义,以阐道术之精微”,“后知东方文化中之东方文化,斯于学为最美,则此区区之谈制与史者,琐末支离,固无当于高明之旨也。”
欧阳竟无曾授意蒙文通作《中国哲学史》,蒙文通“拟先从史说入,以见周秦之哲学根本;从民族说到思想与文化”,所言“史说”、“民族”当是指后经屡次修改而结集的《周秦少数民族研究》。这依然是“事”、“制”、“义”三位一体,由“史说”以明事,观制度之别,以见“义”(哲学)之根本。蒙文通因制明义,探究今古文之起源,以周秦民族之史迹明周秦哲学之根本。蒙文通计划在民族迁徙及文化学术变动的基础上,考察“旧民族(周)、旧文化(儒)受此新兴民族、新兴文化之刺激而起之改革以成功之新学术”,最后落实今文学兴起,“当新旧两民族之主干,为周秦新旧两文化之主干,为儒法而百家皆余波,周之治为贵贱阶级之悬殊,秦之治为贫富阶级之悬殊,新起儒学即以推到周秦贵贱贫富之阶级而建立平等民主(禅让)之政治,遂成功为今文学制度之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