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命范畴之所以能够保存在先秦儒家的思想体系中,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俟命论”实际上是性情的修养论,性情必须博、厚、高、明、悠、久才能显发出充实、丰富、辽阔的人生,人的性情境界才有不断提高的可能。所以,在先秦儒家看来,没有宗教性的天,没有宗教性的命,人的性情修养就完全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于是,郭店楚简《唐虞之道》云:“夫唯顺乎肌肤血气之情,养性命之正,安命而弗夭,养生而弗伤,知天下之政者,能以天下禅矣。 ”(第10-12简)直接把“顺乎肌肤血气之情”视为“养性命之正”的基础。郭店楚简《尊德义》又曰:“知己所以知人,知人所以知命,知命而后知道,知道而后知行。由礼知乐,由乐知哀。有知己而不知命者,无知命而不知己者。”(第9-10简)知己、知人是习得的人伦范畴;知礼、知乐、知哀,是性情的修养范畴。但是,这一切的最高境界是“知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知命,是一切“知”的极限。把这一章置放到整个《论语》的最后用以收尾,在编者,当然是有深意的。
在先秦儒家性情思想体系中,“命”范畴是与天、道、性、情、教、文、物、名等各种概念与范畴联系在一起的:
1,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第2-3简)
2,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礼记·中庸》)
3,有天有命,有物有名。(郭店楚简《语丛·一》第2简)
4,有命有文有名,而后有伦。(同上,第4-5简)
5,有天有命,有地有形,有物有容,有家有名。(同上,第12-13简)
6,知天所为,然后知道;知道然后知命。(同上,第30简)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将“天”置放于性情概念与范畴之系统的最根本的所在,是一切生化流行之源。但是,它已经完全脱离了自然宗教的“上帝”拟人义,人格化的成分已经非常淡薄,而义理化的意涵却成了它的主体。因此,《释名》云:“天,显也。在上高显。”又云:“坦也,坦然高远。”高远深邃、生机勃发的天,显发而为“命”。命的原始意义,诚如段玉裁云:“命者,天之令也。” (《说文解字注》)但这属于自然宗教的范畴。而郭店楚简与《中庸》中的命,却是贯通天与性情的中介。它上显于天,下化成性。故《广雅·释诂三》载:“命,名也。”王念孙《广雅疏证》曰:“命即名也,名、命古同音同义。”又云:“名、鸣、命,古亦同声同义。”[18] 《尚书·泰誓》云:“天有显道,厥类惟彰。”天显为道,命者道之分。道显而命名,隐然相通。丁原植先生亦云:名,“指显名、显明、显发。”[19] 准此,上引郭店楚简中的“命”就成了一种流动的、双向显发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一种由天而命、而性、而物、而地、而形的流转,它一方面把天的博厚高明贯注于现世的人性之中、贯注于万事万物之中,为万物定性、定名,另一方面又将人性的体验、修持的效果显发给天,从而成就天的生机,此之谓“天生人成(co-creator)”。所以,从义理上来说,是天显发而为命,但是,如果没有“命”,天也就不可能体现出它的博大、深邃。
《周易·说卦传》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引注云:“命者,生之极也。”朱熹在注孟子“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尽心上》)时,舒畅其论云:“人物之生,吉凶祸福,皆天所命。然惟莫之致而至者,乃为正命,故君子修身以俟之,所以顺受乎此也。”[20] 顺命、正命、立命者,尽心、知性、修身也。而顺命、正命、立命,最终都是要上达于天,与天冥合为一的。《左传·昭公二年》曰:“周礼尽在鲁矣。”《论语·雍也》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是说鲁国的文化完全继承了周文王的精华。杨向奎先生指出:“以德、礼为主的周公之道,世代相传,春秋末期遂有孔子以仁、礼为内容的儒家思想。宗周→春秋,周公→孔子,构成三千年来儒家思想之完整体系。” [21] 深刻地反映了孔子与周文王的关系。孔子曰:“殷因於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孔子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也说明了孔子深得周代文化真传的事实。蒙文通先生指出:“《诗》、《书》多言命,罕言性。”[22] 仔细研读《论语》,我们会发现在孔子平实、悠远、沉静的文风后面,一直在孜孜以求地探求着一种西周以来一直为世人关注的重大问题——天命,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的理论境界,正是《诗》、《书》文化传承的结果。但是,由“天之令”的“命”,转变成为显名、显明、显发的命,这是先秦儒家性情思想的重大发展,反映了先秦儒家先哲们的睿智。出现这种转变,看似简单、平易,但是就整个中国文化发展来讲,实际上是其机体内部所涌动的生命活力不断生化、创新导致的结果。上面所述《召诰》的“命哲”之“明哲”,就注重“命”的智的、明的面向,代表了一种文化发展的方向,一种人生价值的选择,在由自然宗教向伦理宗教不断转化的大背景下,它必然要引发重大的理论革命。
1973年底到1974年初,我国考古工作者在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出土了大量帛书。其中帛书《周易》的传文部分有一篇题为《要》,记载了“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的研究状况,证实了司马迁记载孔子晚年深究《周易》而“韦编三绝”的真实性。这些帛书还记载了孔子与他的学生子贡的关于《周易》研究的一段对话。子贡对孔子说:“夫子他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蘩。’赐以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緡行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孔子回答说,“《尚书》多於矣,《周易》未失也,且又(有)古之遗言焉。”孔子还说,我研究《周易》并不是为了占卜,而是要研究其中的哲理。“《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23] 这些内容以及马王堆帛书的相关资料,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由来已久的传世文献中有关孔子研究《周易》史料的真实性,[24] 这是我们目前所见的一笔极端宝贵的研究材料。它们说明了孔子曾经对天命思想有长时间的关注与深刻的研究,孔子在继承周代人文传统的同时,分明也在对其进行重大的改造。“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的话,蕴含着孔子不为时俗所囿,敢于为天下先的理论勇气。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笔者的意思是说,先秦时期“天之令”的“命”转化成为“显名、显明、显发”的“命”,实际上经历了以孔子为首的一批理论家艰苦地努力工作才得以完成。而这个“完成”的过程,就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