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本德川古学派大师伊藤仁斋说:“盖一阴一阳往来不已之谓天道,吉凶祸福不招自至之谓命。”[25] 天道,是就天之所以为天而言,是就其自身流演、自身显发出来的规律而言。由天而降的命,是就天之神、天之几显豁、显明、训诰给人间现世的符命。天道,指的是宇宙规律,万事万物运动变化、发展的必然性,它不以人的喜怒哀乐为转移,一定会将天的规律丝毫不爽的显发出来:“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茶毒,并告无辜于上下神祗。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尚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是因为夏违反了天道,违背了自然规律,因此,以天道的形式,“以彰厥罪”。而命则是天根据人的具体表现而下降赋予给人的有德之征。只有“承天而时行”(《周易·坤·文言》),“燮理阴阳”(《尚书·周官》),“因天之常,与之俱行”(《国语·越语下》),才能够真正赢得天命的赐予。《左传·襄公十八年》的一个故事对我们理解天道与天命之关系的启发是很大的:“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竟,多死声。楚必无功。’董叔曰:‘天道多在西北,南师不时,必无功。’叔向曰:‘在其君之德也’。”初读之,似为天道不可企及的神秘,但是细究之,则为有德的天命之征。“南风不竟,多死声”的原因是楚国人的德性世界出了问题。这是以德动天,天道与人道混而为一的境界,最后的结果却是因“德”而导致的“天”之“命”。天道的义理化,进而也导致了“天命”的义理化。
如果天命没有义理化,人之性之仰承于天之“生”就不会成为可能。上文已经提及的由《性自命出》到《中庸》之天、命、性、道、教的转化,就是在这样的理论前提下得以实现的。《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组合判断,发展了上引郭店楚简《性自命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思想,对我们探讨有关“天命”的思想来说,是很有启发的。“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描绘了一个由天而命而性的流转过程,但并没有将“命”直接界定为“性”;而《中庸》的“天命之谓性”,虽然也有“性”之根源性的面向,但是,作为命题,它是由主项与谓项直接构成的无条件的直言、定言判断,亦即,天命就是性。何以“性”成了天命?上文有引孟子言曰:“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指的是,君子修道,以仁义礼智圣为性,天道流行,於穆不已,映照天命。牟宗三先生曾经指出,西方哲学是一种以知识为中心的理智游戏,有很好的逻辑思辨与工巧的架构,而人成了首席动物,生命不得不沦为一团漆黑。但是,中国哲学却以“生命”为中心,拥有天道贯注给人的生命光辉,担负起了敬天明德的忧患意识,在道德的践履中没有隐曲之私,通体光明莹澈,以仁智与圣来遥契天道。[26] 因此,天道、天命,都在个人下学上达的修为扩充时,涵化在主体的性情之中。从这个天人合一的角度来讲,“天命之谓性”,当然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判断,因为它充分强调了人的主体尊严,把匍匐在皇天上帝脚下的“人”,改造成了一个顶天立地、自强自救的人,并且使他的精神、他的“性”,充满了於穆不已的生机和“神性”。
不过,仔细考量,总觉得这个判断无论如何还是比较突兀。“天命”高不可及,何以遽然为性?作者似乎是故作悬念,所以,后面就紧接着有“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解释和补充说明。“率性之谓道”是说要“率”“天命”之“性”,才可以称得上是“道”,这个“天命”之“性”当然是指义理化的“天”之“命”,亦即天之义理的显明、显豁。前面说了,“天命”实际上已经天道化了,是生化不息、开物成务的义理之源,所以这个“道”,包含着天道与人道,既有天的义理生气,又有人的伦常实践,它的意思是,要通过人的道德实践以践履天道的博大,把后天的血气心知之性逐步融化、升华到先天的仁义礼智圣生化流行之中去,这就是郭店楚简《五行》的“金声而玉振”,及其“说”所言“舍其体而独其心”的德性境界。郭店楚简《语丛·一》有两支简的内容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们透露了“道”与“命”的关系:“知天所为,知人所为,然后知道。知道然后知命。其智博,然后知命。”(第29-30,28简)第28简“其智博,然后知命”是李零先生在《校读记》里面做出的调整,进一步加强了第29-30简的内容,可以信从。[27] 何以知天、知人,简文没有直接交代,但是从后面“然后知道”来看,当是指的天道、人道,就是《中庸》中的“五达道”之贯通天人的状态。“知道然后知命”,是一个重要的判断,它是说,在先秦儒家的性情思想中,“道”处于低于“命”的层面,因为“凡道,心术为主。道四术,唯人道为可道也”(《性自命出》第14-15简),“道四术”就是《诗》《书》《礼》《乐》,就是各种历史文化的典章制度、传统典籍以及先秦儒家的哲学著作,在《性自命出》中称之为“故”。不努力学习就不可能知“道”。只有知道了“道”,也就是说,只有按《中庸》说的那样,“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拳拳服膺,学思并用,知行结合,才有可能下学上达,最终知天、知命。
“修道之谓教”,首先是对“率性”的一个“道”的规定,“修”的内容为“道”。此“道”当然就是《诗》《书》《礼》《乐》。但是,“《诗》、《书》、《礼》、《乐》,其始出皆生于人”,“礼作于情”(《性自命出》第15-16,18简),其本质思想就是孔子一以贯之的忠与恕。忠,个人的性情之诚;恕,群体的人伦之爱。“修道”就是修忠与恕之道,就是忠与恕的统一。具体到《中庸》而言,就是以“三达德”实现“五达道”,以内在的仁、智、勇,完成人道的磨砺,以抵达天道的里程。转了一个圆圈以后,最后又回到了“天命之谓性”上。“修道之谓教”的另一个意涵,是所谓“教”。这个“教”字与我们现在教学的“教”、教化的“教”,写法是不一样的。这个“教”字,在先秦时期写作“斆”,它的本意是老师与学生、同学与同志一起,教学相长,情知摩荡的修、习过程,《论语》开篇第一章的内容算是对它最为透彻的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