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據諸史記事,李克用失河中後確實兵勢大受其損,不敵朱全忠。但觀李襲吉此書,乃是借助沙陀軍隊雄猛、能與邊陲外族聯合以及山川地理的優勢大言恫嚇,以使朱全忠有所顧忌,不再苦苦相逼、兩雄相鬥,達到保存實力,以進爲退的目的。其書不但文辭優美,且處處充滿機辯,故被朱全忠欣賞也可想而知。又察《通鑒考異》卷二六二證其事在天復元年(901)二月,並於“李克用遣使以重幣請修好於全忠,全忠雖遣使報,而忿其書詞蹇傲,決欲攻之”下,引《唐末見聞錄》朱全忠回書有“前年洹水曾獲賢郎,去歲青山又擒列將”及“鎮、定歸款,蒲、晉求和”語,引《唐年補錄》有“天復元年五月壬午,制以朱全忠兼領河中,仍詔與太原通和。初,朝廷以全忠吞併河朔,又收下蒲津,必恐兵起相侵,乃下詔太原、夷門,使務和好。時太原意亦以全忠漸強,先以書聘”事,並記朱全忠進表有“臣與太原曾於頃歲首締歡盟,及其偶掇猜嫌,止爲各爭言氣”等語。引《續寶運錄》載全忠表及《大梁編遺錄》、《唐太祖紀年錄》,都提到李克用遣軍將張特持幣馬檄書請釋憾修和好事。讀之可見朝廷與朱、李三方之詔令表書往來之詳,由此亦知當朱李爭戰之際,此類書檄會是如何頻繁重要。
也正是爲此,故其時如李襲吉那樣可以“行修箋表,坐了檄書”[41]的人物並不是一個而是一批。《舊五代史》於其傳末記曰:
自廣明大亂之後,諸侯割據方面,競延名士,以掌書檄。是時梁有敬翔,燕有馬郁,華州有李巨川,荊南有鄭准,鳳翔有王超,錢塘有羅隱,魏博有李山甫,皆有文稱,與襲吉齊名於時。
諸人中,文稱最著而與襲吉齊名者是前揭李巨川。《舊唐書》卷一九○下《文苑傳》言其事更詳:
巨川乾符中應進士,屬天下大亂,流離奔播,切於祿位,乃以刀筆從諸侯府。王重榮鎮河中,辟爲掌書記。時車駕在蜀,賊據京師,重榮匡合諸藩,叶力誅寇,軍書奏請,堆案盈几。巨川文思敏速,翰動如飛,傳之藩鄰,無不聳動。重榮收復功,巨川之助也。及重榮爲部下所害,朝議罪參佐,貶爲漢中掾。時楊守亮帥興元,素知之,聞巨川至,喜謂客曰:“天以李書記遺我也!”即令管記室,累遷幕職。
李巨川景福中被韓建所擒後,仍爲掌書記。“俄而李茂貞犯京師,天子駐蹕于華。韓建以一州之力,供億萬乘,慮其不濟,遣巨川傳檄天下,請助轉餉,同匡王室,完葺京城。四方書檄,酬報輻輳,巨川灑翰陳敘,文理俱愜,昭宗深重之,即時巨川之名聞於天下。”三任掌記、名動天下的李巨川最終爲朱全忠所殺,死因竟仍是以文名見嫉。同傳曰:
光化中,朱全忠陷河中,進兵入潼關。[韓]建懼,令巨川見全忠送款,至河中,从容言事。巨川指陳利害,全忠方圖問鼎,聞巨川所陳,心惡之。判官敬翔亦以文筆見知于全忠,慮得巨川減落名價,謂全忠曰:“李諫議文章信美,但不利主人。”是日爲全忠所害。
李巨川之死于文章固然可悲,但嫉恨他的敬翔也是文翰大家。前揭朱全忠答復李克用書辭即由其所作。
《舊五代史》卷一八《敬翔傳》略曰:
翔好讀書,尤長刀筆,應用敏捷。乾符中,舉進士不第,及黃巢陷長安,乃東出關。時太祖初鎮大梁,有觀察支使王發者,翔里人也。翔往依焉。發以故人遇之,然無由薦達。翔久之計窘,乃與人爲箋刺,往往有警句,傳於軍中。太祖比不知書,章檄喜淺近語,聞翔所作,愛之。及見,應對稱旨,即補右職,每令從軍。翔不喜武職,求補文吏,即署館驛巡官,俾專掌檄奏。(太祖)恨得翔之晚,故軍謀政術,一以咨之。
敬翔並非僅善刀筆,傳謂梁祖曾問其邠、歧戰事,“翔剖析山川郡邑虛實,軍糧多少,悉以條奏,如素講習,左右莫不驚異,太祖歎賞久之。”翔後任至宰相。曾有《大梁編遺錄》三十卷,言朱梁事,“與實錄偕行”。其與李襲吉、李巨川等顯非一般文詞之士,而是傳所言“遭遇霸王,懷抱深沈,有經濟之略”的政事人才。“刀筆”與經世治國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乃晚唐五代文學人才的特點之一。
《舊五代史》卷七一《馬郁傳》:
馬郁,其先范陽人。郁少警悟,有俊才智數,言辯縱橫,下筆成文。乾寧末,爲幽州府刀筆小吏。李匡威爲王鎔所殺,鎔書報其弟匡儔。匡儔遣使於鎔,問謀亂本末,幕客爲書,多不如旨。郁時直記室,即起草,爲之條列事狀,云可疑者十,詞理俊贍,以此知名。
據說對於馬郁的“十疑之書”,王鎔也“遣記室張澤以事實答之,其略曰:‘營中將士,或可追呼;天上雷霆,何人計會。’詞多不載。”[42]可見王鎔手下也有與馬郁同樣的人才。
岑仲勉《金石論叢》錄《唐故清海軍節度掌書記太原王府君[渙]墓誌銘》:
府君每于中令王公[鐸]之門,以子弟執加等之敬,其所知遇,亦異群倫。初,僖皇之幸蜀也,時王公以相印總戎,鎮臨白馬,仍於統制有都都之號,即羽檄箋奏,斷可知矣,君於斯務,頗分預焉。又,故相國太平鄭公[延昌]與君有中外之密,所申獎重,情匪由私。洎先駕駐歧之年,鄭公以計務兼大京兆之任,充京城招葺制置使,凡所章奏,時悉委之。所以今標袠之內,有《燕南筆藁》一十卷,奉王公也;有《西府筆藁》三卷,遵鄭公也;有《從知筆藁》五卷,乃褒梁與南海途路之次及大明、東館申職業也。
據墓誌所言,王渙還曾受知于山南西、嶺南東道節度使徐彥若和門下侍郎韋昭度,在其幕中或手下任職,“捧記室之辟書,被金章之華寵”。因此王渙也是唐末活躍於中央地方,“分預”羽檄箋奏,並頗有著作和影響的人物。
又《北夢瑣言》卷七记“唐滎陽鄭准,以文章依荊州成中令,常欲比肩陳、阮,自集其所作爲三卷,號《劉表軍書》”。同卷又稱“唐末鳳翔判官王超,推奉李茂貞,挾曹馬之勢,箋奏文檄,恣意翺翔”,“有《鳳鳴集》三十卷行於世”。前揭《舊五代史·李襲吉傳》言李山甫事不詳。或言其爲樂彥禎幕客。《太平廣記》卷二○三《王中散》(出《耳目記》)唯稱其“文筆雄健,名著一方”,並有文集,則亦爲當時作箋表檄書聞名並彙成文集者。
此外更有羅隱。《唐才子傳》卷九記羅隱廣明中遇亂歸鄉裏。後投錢鏐爲掌書記。錢“初授鎮命沈崧草表謝,盛言浙西富庶,隱曰:‘今浙西焚蕩之餘,朝臣方切賄賂,表奏,當鷹犬我矣。’請隱更之。有云:‘天寒而麋鹿曾遊,日暮而牛羊不下。’又爲《賀昭宗改名表》云:‘左則姬昌之半字,右爲虞舜之全文。’作者稱賞。”
羅隱事也見於《吳越備史》。隱爲詩人,但亦爲善析形勢、應時處務的章表大家,其著作如《吳越掌記集》、《湘南應用集》等甚夥。由羅隱及上述諸人事迹,足徵當時擅長表章箋書的掌記人才從南至北,遍佈藩鎮小朝廷之間,可謂“橫行”天下矣。而唯因“箋表”文學及相關掌記人才應運而生,畸形發展,才會造就晚唐五代表狀書儀文集高度繁榮和輝煌的局面。
五
晚唐五代表狀箋啓之掌記文學既臻大用,則在其流行過程中,必然形成重視、研究的環境。《唐才子傳》卷十記沙門貫休“風騷之外,尤精筆剳,荊州成中令[汭]問以書法,休勃然曰:‘此事須登壇可授,安得草草而言!’中令銜之,乃遞入黔中。”《唐摭言》卷十記李巨川“草謝表以示吳子華(融),其中有‘彤雲似蓋以長隨,紫氣臨關而不度’,子華吟味不已,因草篇與巨川對壘。略曰:‘霧開萬里,克諧披睹之心;掌拔一峰,兼助捧持之力。”《太平廣記》卷二○○(出《羅紹威傳》)記梁鄴王羅紹威“喜尚文學,雅好儒生”,立學舍置書樓招延四方遊士,待以恩禮。
當時藩牧之中,最獲文章之譽。每命幕客作四方書檄,小不稱旨,壞裂抵棄,自襞箋起草,下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