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新自由主义综合蕴涵着的威胁自由的危险,还是没有为坚持古典自由主义的自由优先立场的思想家们所忽视。坚持古典自由主义立场的当代西方思想家对此怀抱的高度警惕,体现为诺齐克对于国家的高度警觉,以及哈耶克对于极权主义的社会主义不妥协的批判与拒斥。他们身上所具有的思想特质,恰恰是古典自由主义具有的那种鲜明的陈述自己思想立场的思想气质。
在当代西方著名的自由主义思想家中,划归古典自由主义阵营的思想家与划归新自由主义的思想家所分别陈述的思想,对于中国认同自由主义的学人来讲,有着相当不同的影响维度与思想意义。比如说,罗尔斯庞大的自由主义哲学理论兼综了古典自由主义理论、功利主义的自由主义理论,以及卢梭的社会政治哲学和康德的哲学理论,具有规避历史上的自由主义理论的弱点而扬其优点的理论优势。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制度上远远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理念上远远相异于早已确立起自由价值观念的西方社会,而极其希望接引这种观念与制度,却又偏偏匮乏相应的传统与现实土壤的社会来说,罗尔斯的思想确实具有恰好在完备的理论上提供信心支持的超级吸引力。试想,如果自由主义能够将“中国问题”——欠发达不说、腐败丛生不说、就是对于自由的信仰和宪政的建立来讲——“毕其功于一役”地解决掉的话,它的理论魅力还能不使我们完全臣服?思想史表明,边缘思想可以满足理论立场不是太清晰者的多种价值诉求,减缓政治实践过程中的诸方阻力。因此,边缘性越强的理论,就具有越强的思想感召力。因为,其一,较强的边缘性会满足人们在一种理论里发现多种理论衍生的可能性,增强人们对于这一理论的解释力度的满足感。其二,它会使得一种理论与后来的时代氛围相协调。今天这样一个多元主义的时代尤其增加了这种边缘性思想的宽容性及随之产生的兼容性。其三,它可以使这种理论成功避免过激化的偏执印象,满足人们对平和理论的心理需求。
哈耶克、诺齐克的意义与罗尔斯的意义是不同的。哈耶克与诺齐克对古典自由主义的坚持以及他们的理论诉求,对当代中国思想界的独特意义就在于:在一个象当代中国这样没有建立起自由的普遍信仰和稳定的宪政制度的国家,申述个人自由与限制专断的权力,绝对紧要过浮于表面的吁求公平与恩惠。辨识这一不同意义,具有着不可小觑的价值:因为在缺乏古典自由主义强调的自由与权利的基础性、优先性的情况下,申述公平就意味着取消了限制权力才可能获得的自由。这样只会将就现成的价值体系和制度安排,而对于兴起中的公民意识、公民社会都只能是一种伤害。
当代中国陈述新自由主义、社会民主主义价值立场与制度诉求的学人对于这种边缘思想的感召力是有一种自觉的。他们自觉地强调自己论述自由主义理论主张与制度安排时候的思想方式,是一种对于“第三条道路”的追求。他们从两个方向上来陈述这一选择:一是认定在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有必要发展出温和的中间力量,即兼顾自由与公正的新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寻求一条‘非左非右’的理性与激情平衡的‘第三条道路’”。
在他们看来,这是中国传统的自由主义进路。另一则是借助于吉登斯对英国社会政治实践的“第三条道路”的设计,指出一个所谓的“吉登斯时代”的“共同的底线”对我们中国人具有的特殊意义。30而且他们警觉地意识到人们在“抢来本钱做生意”的资本原始积累阶段激发的对于社会不公的高度不满,和对“公正”的急需。他们欣赏新自由主义兼具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的优点,适惬地认为新自由主义可以成为一种左右逢源的诊治中国问题的思想资源。31因此,他们对于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的“共同底线”的理论热情,远远超过对于自由价值与宪政制度的关注。他们对于西方发达国家兼综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的政治兴趣,也远远高于对于中国语境中二者差异的区分。他们对于事实上已经不可能的起点公正的追怀,32 亦远远超过对于当下中国改革开放的权利体系的建构、法治体系的建设、宪政制度的落实的关心。显然,新自由主义的完备理论误导了中国一些愿意认同自由主义的学人,使得他们对于中国还处于一个缺乏基本自由、缺乏捍卫基本自由的基本宪政制度安排的现实状态视若未睹。在此,一个完备的理论对于一个极其不完备的社会,只能起一种耽误的作用。
五、底线与期望
比较古典自由主义与新自由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时,必须要指出的是,古典自由主义具有的价值,无论如何都是新自由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所无法包容或取代的。对于一切愿意认同自由主义的人士来讲,古典自由主义永远都是认同自由民主宪政价值人士的出发点。就此而言,所谓“共同的底线”只能是由古典自由主义提供的个人自由与权利这一底线,而不是新自由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调和性的某种观念。离开这一出发点,仅仅站在新自由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承诺自由价值的基点上而主要强调公正问题,就将会毫无例外地损害自由。这是思想的逻辑和制度安排的逻辑在历史中所共同呈现的事实,而不仅仅是认同古典自由主义的人士主观的偏好所支撑住的信念。从消极自由到积极自由、从自由到平等、从权利到权力、从国家到社会、从做蛋糕到分蛋糕、从捍卫底线到表达期望、从一元到多元,……总之,从古典的到现代的自由主义,绝对不是一个可以按照我们对于完备理论的喜好、对于显现自己知识分子良心的执着而变换的组合。
我们必须对古典自由主义具有的、也是所有自由主义价值必然具有的底线价值加以认定。这种底线作为自由的获得与维护的基础性价值,是我们无法否认的。只有在这个前提下进行的所谓左翼思考,才具有健全思考问题的思想前提条件。古典自由主义和新古典自由主义的孤心苦诣,是我们应当理解,而不应当排斥的。这对于中国人接引自由价值观、制度安排和社会政治生活方式所具有的独特意义,也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的。某些继承了具有僭妄性质的“会通”传统33 的当代中国文化人,对于接引自由主义的理论逻辑与历史顺序,往往容易轻薄对待。新自由主义表达的政治期望,当然也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的。但是,目前对于中国来讲,新自由主义更多的只是对于我们关于自由主义的理论兴趣加以满足的一种现代政治哲学,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