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從歷史的長遠發展還是從思想邏輯的推演來看,康曉光預想並不是一點實現的可能性也沒有。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有必要看到:這一預想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邏輯上都存在著一些甚大的障礙。如果這些障礙不消除,這一預想當然只能是夢幻泡影。因此,僅從學術操作的平台上觀看,可能性和不可能性都存在於這一預想之上,使之成為一個較為有趣、較具挑戰性的當代思想實例。由於可能性已經被康曉光相當充分(甚至有些過度)地討論了,我們在此討論的只能是其中不可能的方面。須說明的是,由於目前他的這一預想在現實層面還談不上多大進展,因此我們的討論主要集中在理論層面,對於現實層面僅做簡單涉及。
在理論層面上,康曉光預想將面臨兩大必然障礙。第一重障礙在於儒學成為宗教的資質缺陷。我們知道,儒學是否宗教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即使近百年來確實有人(如康有為、陳煥章)有此建構抱負,即使某些華人(如湯恩佳)真誠地有此信仰活動,但儒學仍然不能為多數人(包括極力贊同儒學的一些人)接受為宗教,其根本原因在於一個簡明的思想事實:儒學缺乏最為基準的宗教因素,即作為現世生活根源和歸宿的彼岸層面以及修煉或體驗的神秘層面。沒有這兩個層面自然也就使儒學喪失了成為當代宗教的基本規定。當然,也許有人認為儒學的彼岸和神秘層面就是「天」。我們說,在中國歷史上「天」的觀念確實發揮過彼岸和神秘層面的功能,但是,在今天國人的科學素質和思想能力觀照之下,能有多少人真誠地再相信已經被中國近代思想史解構掉的這一觀念呢?也可以問,誰真正具備重新建構一個宗教之「天」的理論信心呢?與此相聯繫,儒學成為宗教的一個基本要求便是樹立一個教主,孔子自然便「責無旁貸」地要承擔這一任務了。可是,同釋迦牟尼、耶穌基督、穆罕默德等教主比較起來,孔子身上幾乎沒有任何可供信奉的神秘因素,誰還能在今天相信他是一個教主而不是一個現世智者呢?坦率地說,我認為儒學這一彼岸和神秘層面是甚難建立起來的。因此,在今天大部分國人的思想之中,儒學不可能被認同為宗教,這應該是一個清楚明白的事實。這是儒學的本真資質和闡釋可能性同當代國人的思想能力相比而得到的必然結論。對此,康曉光並不是一點意識也沒有,他說:「與西方宗教相比,儒家確實缺乏一些基本要素。」11那麼,缺乏這些「基本要素」的儒學怎麼可能在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印度教的對比下在當代世界上被建構成宗教呢?即使硬被某些人建立起來,又有多少世人(包括建構者)真正信仰且使其具有長久的生命力呢?而如果儒學連宗教都成為不了,我們又如何想像它能成為國教呢?
康曉光預想的第二重理論障礙也和儒學本身的理論資質缺陷有關,即至少他論述的那些儒家思想不具備成為中國當代政權合法性基礎的理論力量。康曉光認為這一合法性基礎應該建立在儒家的性善論、賢人治國、父愛主義國家等觀念之上,下面我們分別予以討論。
所謂性善論,康曉光主要指的是孟子的「四端說」,即認為人人具有為善、成聖的潛能,而這一潛能可以成為仁政的基礎。我們知道,在關於人性善惡的問題上,和孟子性善論構成鮮明對比的當然是荀子的性惡論12,不過我在此處更願意引用的是馬克‧利文在研究種族滅絕史後得出的結論:「暴力潛藏於我們所有人身上,其中包括我們大多數人都具有的實施極端殘忍暴力的潛能。」13這一結論及其經驗支持(比如美國士兵虐待伊拉克囚犯)無疑更為傾向人性惡的理解,從而在當代條件下構成對於性善論的某種挑戰。不過,我們在此處並不是想反駁性善論,而是想說明:性之善惡在經驗層面上都可找到其依據,但這些依據都不足以駁倒對方,而這種辯駁和各自的宣示也並不構成有價值的當代學術問題(更不用說學術結論)。實際上,當代人類對人自身的理解遠遠走過了人性善惡的論辯,而是在遠為廣闊的社會關係和遠為複雜的生理及心理結構的角度來理解人之本質及屬性。因此,在今天再拿僅具思想史意義的性善說來論證當代中國政權的合法性,不僅會被學界視為可憐和無力,而且在普通大眾眼裏也沒有多少道理。
所謂賢人治國,康曉光的說法是:「儒家反對『主權在民』,主張政治精英壟斷政治權力。」「它直截了當地宣告人與人是不平等的,政治是屬於精英的事業,精英實行統治,大眾接受統治。聖人的責任是確立『天道』。君子的責任是『替天行道』,即施行仁政。民眾的責任是聽從聖人和君子的教誨,循禮守法,安居樂業。」可為甚麼民眾這樣聽話地接受精英的「仁政」呢?「仁政要求被統治者服從的理由是:第一,作為執政者,我比你優秀。此謂之『選賢與能』或『賢人治國』。第二,我全心全意為你服務,而且我之所以要『為你服務』,不是出於自私的功利主義的算計,而是出於對你的無私的愛。仁政不依賴政績獲得被統治者的支持,而是通過表達自己的善良無私的動機來支持自己的權力要求。行為的動機不同于行為的效果,善良的動機能夠為政府提供合法性,而好的效果只能證明政府具備有效性。」14我不知道各位讀者讀到康曉光這些說法的感覺是甚麼,我最為直接的感覺是發自心底的懷疑和厭惡:「你這不是在公然騙我或和我開玩笑吧?」「你編造的說辭明明連小孩子都不會相信啊!」坦率地說,如果有人在大街上敢對我說康曉光這裏的話,我當時就會憤怒地抽他耳光,因為他在侮辱我作為一個當代正常人的智力水準。毫無疑問,今天中國任何一個心智健康的人聽到「人與人是不平等的」、「我比你優秀」、「我全心全意為你服務」是「出於對你的無私的愛」這類話,都會做出和我一樣的反應。這是因為從傳統宗法社會到文化大革命我們聽夠了這樣的話,看到的卻是統治者私心的極度膨脹、私欲的巨大釋放,得到的是民脂民膏被搜刮、民智民心被愚閉、民手民足被束縛。歷史的教訓歷歷在目、觸手可及,我們怎麼還能相信這些連「漂亮」都談不上的話呢?事實求是地說,康曉光的這些話還存在許多理論缺欠(比如動機決定論),可即使我們不談那些,僅靠它們給我們的這種理論感覺就足以導致當代國人思想上的拒斥了。在當代中國,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平等、相信人民是國家的主人、相信現實政治的效果而不是可以隨口漫言的「動機」,這是歷史苦難給我們的教訓,也是學習別國得到的經驗,還是文明進步給我們的成果,我們怎麼可能再放棄這不是最好只是最低的基本理念呢?這是我們基本思想能力的體現呢?如果再放棄這一基本思想能力,我們還將回到被謊言和空話欺騙的狀態中去。
所謂父愛主義國家,康曉光指的就是「現代仁政」,他說:「『現代仁政』是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權威主義政府』」,它「必須把『富民』和『教民』視為自己最重要的職責。」「儘管儒家不承認主權在民原則,但它堅持民本主義原則,承認大眾的社會經濟權利」15。在此,也許有論者對康曉光所說的政府「要對經濟活動進行廣泛干預」、「政府必須推行『教化』」16等提法不贊成,但這僅是學術派別不同造成的討論。在我看來,他在此處的問題之一是語言表述不太讓人接受,比如「父愛主義國家」的提法就讓當代國人理解不了,因為我們從國家中既看不到「父」、更感受不到「愛」。不僅今天的國家是如此,歷史上的國家也是如此;不僅中國如此,其他國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僅我們實際接觸到的國家是如此,理論中能夠設想出來的國家也不會發生本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