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典》卷三《食货典·乡党》引宋孝王《关东风俗传》略云:
昔六国之亡,豪族处处而有,秦氏失驭,竟起为乱。及汉高徙诸大姓齐田以实关中,盖所以强本抑末之计也。(北齐)文宣(高洋)之代,政令严猛,羊、毕诸豪,颇被徙逐。至若瀛、冀诸刘,清河张、宋,并州王氏,濮阳侯族,诸如此辈,一宗将近万室,烟火连接,比屋而居。献武(高欢)初在冀郡,大族猬起应之。侯景之反,河南侯氏几为大患,有同刘元海、石勒之众也。
这段文字较为全面地反映了北朝后期地方大族的基本状况,为研治北朝历史所习见之史料;而深究其义,却多有不详或难解之处。今不揣浅陋,拟以《关东风俗传》为线索,对文中所见诸豪略作考释,借以探求魏齐易代之际地方大族演进和发展的历史轨迹。
一 关于宋孝王与《关东风俗传》
《关东风俗传》三十卷,原名《朝士别录》,《隋书·经籍志》无载,但见于《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1]唐代以后,此书逐渐亡佚,能够保存下来的完整段落,除前揭诸句外,唯见于《通典》卷二《食货典·田制》,记东魏、北齐之均田;《史通》卷十七《杂说》,述魏收袭沈约之事[2]。
由于失佚过甚,使我们难于对《关东风俗传》的史料价值作出完整的判断。其作者宋孝王,北齐末年历度支尚书段孝言开府参军,又荐平北王文学[3],一般来说,当世之人,记当时之事,其准确和可信程度应无大问题;但《北史·宋孝王传》对该书的可靠性则持明确的否定态度,传文曰:
(宋孝王)亦好缉缀文藻,形貌短陋,而好臧否人物,时论甚疾之。为平北王文学,求入文林馆不遂,因非毁朝士,撰《朝士别录》二十卷。会周武灭齐,改为《关东风俗传》,更广闻见,勒成三十卷以上之。言多妄谬,篇第冗杂,无著述体。[4]
《关东风俗传》佚文所记诸事,与其它史书有很大差别,如据《北史》之言,其史料价值将大打折扣。
细绎史传,发现与李延寿父子同时的李百药,对宋孝王却有另外一番评价,《北齐书·文苑传》在历数文林馆诸士后,称:“其外如广平宋孝王、信都刘善经辈三数人,论其材性,入馆诸贤士三四不逮之也。”言辞之间,颇多称许,与《北史》相左,莫衷一是。
检《史通》卷七《直书》,有一段关于该书的完整议论:
……次有宋孝王《风俗传》,王邵《齐志》,其叙述当时,亦务在审实。按于时河朔王公,箕裘未损;邺城将相,薪构尚存,而二子书其所讳,曾无惮色,刚亦不吐,其斯之谓欤。
又据《史通》卷六《言语》:
……惟王(劭)、宋(孝王)著书,叙元、高时事,抗词正笔,务存直道,方言世语,由此毕张。而今之学者,皆尤二子以言多?秽,语伤浅俗。夫本质如此,而推过史臣,尤鉴者见嫫姆多媸,而归罪于明镜也。
通过以上记述,使我们对《关东风俗传》及其作者有了一个更为全面的认识:该书广招非议的真正原因在于直书无讳,而所谓“非毁朝士”、“言多妄谬”,系《北史》因袭旧说,并非公允之论。唐高武之世,《关东风俗传》完帙尚存;刘子玄于班马以下,多指摘之辞,却能够对一部“杂史”作出“务在审实”的评价,充分说明了该书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作为研究北朝历史的第一手资料,应当受到充分重视和利用。[5]
二 《关东风俗传》中的青齐诸豪
篇首引《关东风俗传》诸句,虽泛言大族之盛,却出现了七个具体的姓氏和家族,同一时期的其它史籍中,从未出现过这种方式的排列与叙述,其中个别姓氏究竟指称哪一家族尚难以定谳。现据原书排列顺序,分次考述如下:
1、“羊、毕诸豪”
这两个家族属一姓一望,史书记载比较明确,分别指泰山羊氏和东平毕氏。
泰山羊氏入魏约在太武帝时期,《魏书·羊祉传》:
羊祉,泰山钜平人,晋太仆卿羊?之六世孙。父规之,宋任城令。世祖南讨至峄山,规之与鲁郡太守崔邪利及其属县徐通、爱孟之等俱降。
羊规之入魏后,赐爵钜平子,终于雁门太守;其子羊祉历益、秦、梁等州刺史,好刑名,以刚断著闻。魏齐之际的著名人物羊侃、羊深等人均出自这个家族。
与后世新起的诸豪相比,泰山羊氏属正宗的汉魏名族,子孙也每每以此自矜。泰山羊氏见于史传者始于东汉末年:羊侵,汉安帝司吏校尉;羊儒,汉桓帝太常;羊续,汉灵帝南阳太守,历三世,“不登公位”[6]。这一家族的勃兴当在魏晋之际,羊?系司马氏近臣,以定储之功官拜太仆;羊祜西晋时拜征南大将军,久镇襄阳,筹划平吴,为王室重臣。魏晋时期,泰山羊氏一门两后,为当朝一流门第。[7]永嘉之乱后,这一家族相率南渡,东晋南朝间有闻人[8]。值得注意的是,后汉时期泰山羊氏世居“泰山平阳”,而《魏书·地形志》却称羊续墓碑在泰山梁父;两晋南朝,泰山羊氏的郡望均属为“泰山南城人”,至北朝却变为“泰山钜平人”。平阳、梁父、南城、钜平四地,虽同属一郡,却相隔有间,排除其间地理沿革的因素,羊氏郡望的仍有一些令人费解之处[9],似乎暗示着同一宗族内的远近亲疏;北魏羊祉与西晋羊祉属同一支系,不避祖讳,也有些可疑。北朝羊氏与两晋羊氏间相隔五代世系无考,却已失去了作为旧族的历史连续性;他们与魏晋时期的泰山羊氏虽保持了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其权势和声望与祖辈却相去甚远。
东平毕氏始见于《魏书·毕众敬传》:
毕众敬,小名捺,东平须昌人。少好弓马,交结轻果,常于疆境盗掠为业。刘骏为徐兖刺史,辟为部从事。骏既窃号,历其泰山太守,冗从仆射。
《魏书》于毕氏祖辈未作追述,《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后汉兖州别驾谌,世居东平。五世孙众庆(毕众敬之弟),宋本州大中正。”;《北齐书·羊深传》又曾提及其先世有“毕轨被诛”一事,据《三国志·魏志·曹爽传》注引《魏略》:毕轨正始中为司隶校尉,与何晏、丁谧、邓飏、桓范等人同预曹爽之党,属魏晋间的大姓名士。自罹司马氏门诛之祸后,东平毕氏数世沉寂无闻,至毕众敬之辈,已逐渐沦落成为以弓马为业、以盗掠为生的地方豪侠[10]。
刘宋末年,王室内争,青齐豪民纷纷卷入。天安元年 (469),薛安都降魏,毕众敬“以母并百口并在彭城”,率兖州军民出降,就拜兖州刺史;后以其子元宾继任,“父子相代为本州,当世荣之”;孙祖朽,隶邢峦统军,在兖州与南军相持经年;曾孙义畅,又为兖州刺史、大中正。终北魏一世,东平毕氏在兖州具有相当强大的宗族势力,家有“百口”之众,“善持家业,尤能督课田产,大致储积”。北齐时,毕氏“资产宅宇足称富室”,“累世本州刺史,家富于财,士之匮乏者,多有拯济”[11]。
《关东风俗传》以“羊毕”并举,原有所本,《北齐书·羊烈传》:
烈天统中与尚书毕义云争兖州大中正,义云盛称门阀,云我累世本州刺史,卿世为我家故吏。烈答云:“卿自毕轨被诛以后,寂无人物;近日刺史,皆是疆埸上彼此而得,何足为言。岂若我汉之河南尹,晋之太傅,名德学行,百代传美,且男清女贞,足以相冠,自外多可称也。”
中正之争,反映了孝文帝分定姓族后北方士族门第标准与观念的变动,显示出“重当世冠冕”与“重汉魏传统”间的内在矛盾:泰山羊氏自诩汉魏衣冠,却已沉滞为地方属吏,其权势与祖辈相去甚远;东平毕氏虽起自豪侠,却“不乏显贵”,因而得以“盛称门阀”。羊毕两家在家世渊源、仕途官宦、家学门风各方面虽互有短长[12],但在北朝政治与社会中的实际地位却相距不远,两家争夺中正的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后世言北朝门阀,于“崔卢李郑”以下必称“羊毕封高”,不无来由。
2、“瀛、冀诸刘”
和羊毕二姓不同,刘氏属一姓多望的家族,《广韵》所载的刘氏郡望计有二十五望之多;《风俗传》原文称“瀛、冀诸刘”,显见非指一家一族。但在北朝瀛、冀两州政区之内,除“河间刘氏”属瀛州[13]、魏神龟二年“瀛州民刘宣明聚众谋反”[14]外,冀州地区几乎见不到刘氏宗族的痕迹,是史籍阙载,还是作者别有所指呢?
刘姓中的冀州平原一望,在唐以后的姓氏书中已不见著录。考《魏书·刘休宾传》:
刘休宾,……本平原人。祖昶,从慕容德度河,家于北海之昌都县,父奉伯,刘裕时北海太守。
宋魏交争中的平原刘氏,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大族,时谓“刘休宾父子兄弟,累郡连州”。刘宋末,薛安都引魏军入边,刘休宾据守梁邹,刘氏父子的向背,对青齐地区归附北魏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刘休宾入魏后,为客多年,羁系代都;魏以梁邹为平齐郡,任刘休宾为县令。太和年间,子侄官位不显,或相率南叛,或被徙戍边,宗族南北离散[15]。
北魏末年,刘休宾的直系后裔已不闻声迹,但在他们世居的齐州地区,刘氏宗族仍有若隐若现的活动。《通鉴》卷一五一梁武帝普通七年(526):
魏齐州平原民刘树等反,攻陷郡县,频败州军,刺史元欣以平原房士达为将,讨之(胡注:宋武帝侨置平原郡于梁邹,属冀州;后入于魏,改冀州为齐州,平原为东平原郡)[16]。
《通鉴》卷一五一梁武帝中大通元年(527):
魏东清河郡山贼群起,诏以齐州长史房景伯为东清河太守。郡民刘简虎尝无礼于伯,举家亡去,景伯穷捕,禽之,属其子为西曹掾,令喻山贼。贼以景伯不念旧恶,皆相帅出降(胡注:宋武帝侨置清河郡于盘阳,属冀州;后入于魏,为东清河郡,属齐州)。
《通鉴》卷一五一梁武帝中大通元年(527):
魏齐州广川民刘钧聚众反,自属大行台(胡注:宋武帝侨置广川郡,属冀州,入魏属齐州)。
几次反叛的性质姑置而不论,但民变的背后无疑有宗族的活动。(东)平原、(东)清河、广川均属齐州,而齐州在北魏前期一直称为冀州,是刘宋属地,直到皇兴三年(479) 入魏后才改称齐州[17]。直至北齐时期,这里仍可以见到刘姓宗人的活动,《北史·苏琼传》:
平原郡有妖贼刘黑苟(《北齐书》作“狗”)构结徒侣,通于沧海。琼所部人,连村接居,无相染累。
平原刘氏的本贯属冀州,他们在北魏和北齐之间的主要活动区域齐州,曾长期被称为冀州;刘休宾一家衰败后,“平原刘氏”作为士族的一个郡望在历史上逐渐消失,而在东魏北齐时期,这一地区仍有大小不等的刘姓宗族在活动,这也许就是《关东风俗传》称之为“瀛、冀诸刘”的原因。
3、“清河张、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