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海德格尔还提到一种情况,即“存在”、“是”概念的普遍性也是双义的。以德语和英语为例,sein和be都既表“存在”,又是系词“是”。按照古典逻辑,无论关于什么东西,凡有所述,总得用上系词。无论我们说“什么是什么”、“……是……”,“是”总被引入了。即使我们说“什么不是什么”,也仍然离不开“是”。所以海德格尔说,如果没有sein(be)这个词,那就根本没有语言了。无论领会什么事物,总得首先领会到它“是”。
围绕着“存在”、“是”的上述种种意义,在希腊人的经验中融合为一体而由ousia 或parousia标识出来。这个词后来被译为substanz(实体,本体)是误译,因为它使“存在”、“是”的上述种种意义被狭隘化、片面化了。但由于这个词的使用已经成为习惯,有人主张把ousia的派生词“ousiology ”译为“本体论”,而把意义更广泛的由词根“on”构成的“ontology”译为“存在论”。[12] 本文同意这种意见。
其次,从学说史角度看。
在西方哲学文献中,Ontologia一词最早见于德意志哲学家郭克兰纽(Rudolphus Goclenius,1547-1628)用拉丁文编撰的《哲学辞典》(1613)中。他将希腊词on(即being)的复数onta(即Beings,“存在者”、“在者”或“是者”)与logos(意即“学问”、“道理”、“理性”)结合在一起创造出新词Ontologia,意即“存在学”或“存在论”、“是论”。稍后,德意志哲学家卡洛维(Abraham Calovius,1612-1686)在《神的形而上学》(1636)中把此词视为“形而上学”(Metaphysica)的同义词。1647年,另一位德意志哲学家克劳堡(Johann Clauberg,1622-1665)又将onta 与希腊词sophia(“智慧”、“知识”)结合创造出同义新词Ontosophie,也是“关于存在(是)的学问、知识”之意。稍后,法国哲学家杜阿姆尔(Jean-Baptiste Duhamel ,1624-1706)也使用了这个词。笛卡尔(Rene R.Descartes,1596-1650)把研究实体或本体的第一哲学叫做“形而上学的ontologie”。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von Leibniz ,1646-1716)及其继承者沃尔夫(Christian Wolff,1679-1754)试图通过纯粹抽象的途径建立一套完整的、关于一般存在物和世界本质的形而上学,即独立的Ontologie的体系。沃尔夫把哲学分为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两大部分,理论哲学再分为逻辑学和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包括Ontologia、宇宙论、理性心理学和自然神学。这样,沃尔夫就把Ontologia视为哲学中一门基本的、相对独立的学科。[13] 他并且对这一学科作了如下界定:“关于一般性‘在’(entis)就其作为‘在’而言的科学。”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引述了这个定义:“Ontologia,论述各种关于‘有’的抽象的、完全普遍的哲学范畴,认为‘有’是唯一的,善的;其中出现了唯一者、偶性、实体、因果、现象等范畴;这是抽象的形而上学。”[14]
应该说,沃尔夫对Ontologia的界定有几点是明确的:1) Ontologia是专门研究“有”即“存在”和“存在者”的学问;2) Ontologia讨论的是关于“有”或“存在”的各种普遍的哲学范畴,包括唯一者、偶性、实体、因果、现象等;3) Ontologia认为“有”或“存在”是唯一的、善的,因而是最基础、最根本、最普遍、最高的范畴,其他范畴均可从中推演出来;4) Ontologia属于形而上学的一个部分;5)作为一门学科,Ontologia是以抽象的逻辑推演的方法来构造的。但是,沃尔夫的定义也有一点是不明确的,这就是他没有把关于“存在”(“是”)的研究和关于“存在者”(“是者”)的研究区分开来,而正是这种被海德格尔称之为“存在论差别”的区分,对相关的研究具有关健性的重要意义。不难看出,沃尔夫的定义是对西方哲学史上关于“存在”(“是”)问题的研究所作的一次系统的理论总结,通过这一总结,他按照理性主义的要求凸现了“Ontologia”在哲学基础理论中的地位,这一定义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以上叙述中所涉及的“Ontologia”和“Metaphysica”两语词,都需要辨析。
关于Ontologia ,即以往所谓的“本体论”。如果用它来指称关于“存在”、“是”的一切研究、一切言说,显然忽略了“存在”(“是”)一词的诸种不同含义。实际上,“本体论”是个有特定所指的特称概念。要辨明这一概念的特定所指,有待于对“存在”、“是”概念的进一步澄清。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希腊人提出了对“存在”(“是”)问题的原初解释,这些解释以种种方式得到重新解释,并通过种种变形至今支配着我们对“存在”(“是”)问题的讲法。因此,我们今天要讨论“存在”(“是”)问题,已摆脱不了历史上的种种解释,而必须溯流返源,澄清它在历史上的种种解释。
在哲学史上,早在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那里就开始提出和思考“存在”(“是”)问题。赫拉克利特说:“存在是拢集——logos。一切存在者均在存在之中。”巴门尼德提出了“存在之外并无非存在”,“存在是一”,“存在与思维同一”等著名命题。它们是关于“存在”(“是”)之思的丰富源头。但是,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存在”(“是”)之思遂脱落、坠落、降格为思“存在者”(“是者”),对“存在者”(“是者”)的讨论代替了对“存在”(“是”)问题本身的追问。不幸的是,这一忽略“存在论差别”(即“存在者”与“存在”、“是者”与“是”的差别)的做法后来竟成为探讨“存在”(“是”)问题的主流方式。
亚里士多德明确提出,ti to on(存在之为存在,是之为是)的问题将被永远追问下去。据海德格尔解释,希腊人用ti所问的是事物的本质。这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所要问的问题:什么是美德?什么是知识?什么是实体?等等。例如,在柏拉图的早期对话中,“苏格拉底”不厌其烦地追问“什么是X”的问题。从形式上看,这样一种提问方式乃是要对任何一个“X”进行定义,也就是要通过下定义的方式揭示“X”的本质。然而,“苏格拉底”最终不仅没有揭示出这个“X”的本质定义,反而揭示出这种“定义”本身的虚妄性。循此线索,亚里士多德把ti to on 的问题转化为ti he ousia ,直译即“什么是存在者的存在性”(“什么是是者之为是者”)。后世对此的回答纷纭不一,理念、单子、绝对精神等等被先后树立为存在者的存在性。在这种回答中,依据“存在者”(“是者”)来理解“存在”(“是”)的方式被固定下来,从而最终把“存在”(“是”)本身也理解为某种“存在者”(“是者”)——尽管是最高的和最优越的“存在者”(“是者”)。这种最高或最优越的存在者(“是者”)作为万有的终极根据而成为某种具有神性的事物。在这里,“存在者”(“是者”)的优先地位和“存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