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拉生活的时代,社会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复杂,知识也没有像今天那样分化,因此传统知识分子多是通才,可以跨越不同的领域针对社会而发言。然而,如今时代的各种社会问题已经异常复杂,人文的因素与技术的因素掺杂在一起,假如没有一定的专业知识,仅仅凭形而上的普遍知识实施批判,在公共事务的消费市场上,很难与那些以维护现存秩序的的技术专家竞争。后者可以用种种复杂的技术方式遮蔽事实,作出辩护。无所不能的传统知识分子,在技术专家面前,往往是一无所能,无法让公众相信他们所说的具有足够的公信力。
不过,也有一些传统知识分子反驳说:很多社会问题,不要搞得那样复杂,只要凭简单的生活常识,只要凭心中的良知,就能够分清是非!对此,王小波辛辣地说:"一个只会明辨是非的人总是凭胸中的浩然正气,然后加上一句:难道这不是不言而喻的吗?任何受过一点科学训练的人都知道,这世界上简直找不到什么不言而喻的事。" 常识并非是客观的存在,它是多少年历史传统的积累;常识并不是永远可靠的,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已经不是过去生活智慧之积累---常识所能回答得了。常识只能在一个发展缓慢的社会中发挥合法性功能,如同过去的传统社会一般。而当今世界变化之快,很多问题远远超出常识的解释半径之外。即使是常识管用的地方,由于各人所经历的经验不一样,他们所拥有的常识经验也不同。谁也不可能拥有对常识的最终解释权,一切只能取决于公共领域中公众之间的理性讨论。知识分子不能仅仅凭常识而发言,公众的交往理性是比个人的常识更可靠的东西。
至于说到良知,那是属于道德范围的判断。道德也像常识一样,并非是那样不言而喻的。道德判断分为价值和规范两个层面,前者回答什么是好的、有价值的,后者回答什么是正当的、正义的。由于现代社会是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在关于什么是好、什么是有价值的人生这一问题上,已经没有统一的答案,一个自由主义的社会,只能在价值问题上保持中立,对所有合理的价值予以宽容。至于涉及到社会公共正义的问题,那是由不得相对主义,知识分子当然应该站出来说话,就像当年的左拉那样。不过,公共正义属于罗尔斯(John Lawls)所说的公共理性范疇,它并不为知识分子所独占,而是为所有公民所拥有。当左拉奋起反抗国家理性的时候,他所表现的,与其说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职责,不如说是一个公民的职责---公民所捍卫的,是比具体的国家理性更抽象但也因此更高的公共理性,它内涵着自由、平等、公平这些最高的人类价值。我们没有理由说,唯有知识分子拥有这样的政治道德感,而一般的公民缺乏基本的道德直觉。那是精英主义者的可笑狂妄。在许多次历史的关键时刻,我们往往会看到一般的人民大众,在正义的道德实践上不仅不比知识精英们差,而且往往表现得更勇敢、更无畏。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社会所需要他做的,不仅仅是公民的道德实践,而且是理性的反思,反思一切不合理的秩序与权力关系,并且作出有说服力的批判。这样的批判无法建立在一般的、普遍的知识或良知基础上,必须以特定的专业作为自己反思的起点。关于这一点,我们在最后一节将详细讨论。
在普遍知识分子之中,除了传统知识分子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有机知识分子。他们与传统知识分子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都相信有普遍的真理或正义存在,知识分子可以面对所有的人发言。但如果说知识分子确信自己是自由的、超脱的,可以超越于一切阶级之上,代表着社会一般的公共利益的话,那么,有机知识分子则认为在一个阶级分化的社会中,知识分子总是与各种利益集团无法分离,总是代表着某一个阶级或阶层的声音,所以有机知识分子应该看清哪个阶级代表着历史的未来,承担着世界拯救者的使命,并且自觉地充当这个先进阶级的代言人。或者说,知识分子应该永远站在底层受压迫的民众一边,为底层民众的反抗压迫而呼吁呐喊。在某种意义上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萨特,就是属于这样的有机知识分子。他相信,个人虽然是绝对自由的,但相互之间的竞争,使得每个人又是孤独的,陷入所谓的"惰性实践"。个体为了克服孤独和惰性实践,只有靠统一与一个意志之下、朝着同一个目标的运动。他试图将个人的自由同无产阶级的解放、底层民众的反抗融合起来。
不过,有机知识分子这样的代言人意识正如布迪厄所指出的,是一种虚幻的神话,这样的神话将知识分子看成是某个"普遍阶级"的同路人。但这些"普遍阶级",对知识分子来说不过是一具稻草人而已。因为实际上不是"普遍阶级"指定了知识分子,而是知识分子指定了"普遍阶级",知识分子依然将自己看成是普遍性的最终裁决者。 列奥塔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批评萨特说:
在现实中已不再出现普遍的主体---受害者,让思想能够以它的名义提出一种同时是"世界的构想"(寻找名字)的控诉。萨特试图采纳"社会经济地位最低下"的阶层的观点以引导自己穿过各种不正义的迷宫,但归根结底,这一阶层不过是一个消极的、无名的、经验的存在。
有机知识分子通常都会表现出民粹主义的倾向,将底层民众的道德感和正义感抽象地加以美化,但一谈到具体的民众,他们又表现出极端的鄙视和不信任,认为他们无法表达自己、代表自己,需要像自己这样的有机知识分子来为民众伸张利益,发出声音。但在福柯看来,这样的矛盾背后事实上蕴含着某种压抑机制,有机知识分子暗中参与了阻止民众正当表达的权力机制。在经历了法国1968年的五月风暴以后,福柯颇有感慨地说,过去知识分子总是以为他们有义务向那些看不清真相的民众说话,以他们的名义表达真理、良知和雄辩。现在,知识分子发现群众并不需要通过他们来认识,他们能把自己认识得比知识分子更完美、更清晰,也表达得更好。相反的是,妨碍民众表达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查禁权力,一种在社会网络中无所不在的权力。知识分子本身就是这权力系统的一部分,甚至连他们是"社会良心代言人"这一观念,也成为这一权力系统的一部分,因为它阻止了民众直接表达的正当意愿。因此,福柯认为,知识分子的真正作用不是在于为民众代言,而是与身临其中的权力形式做斗争,揭示知识话语与权力统治之间的隐蔽关系。
有机知识分子之所以将希望寄托在某个阶级或底层民众身上,乃是相信他们代表了历史发展的总体目标。这样的历史主义继承了基督教的传统,以为未来是一个有价值的存在,历史是有目的的。为了这样一个历史的终极目的,整体的革命是需要的,哪怕革命要付出血腥和暴力的代价。萨特当年就为这种伴随着恐怖和暴力的革命合理性作出过辩护。但曾经是萨特亲密战友的加缪(Albert Camus),以人道主义的存在主义立场批评萨特,他认为萨特的这种与革命携手的存在主义也是一种神化,"是对历史 的神化,因为把历史看成是唯一的绝对。人不再信上帝,而是信历史。" 在加缪看来,有机知识分子所作的反抗只是一种"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