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西方,像萨特那样寄希望于整体目标和宏大运动的有机知识分子已经衰落,从事社会运动的知识分子开始于各种各样的局部的、边缘的抗议运动相结合,比如女权运动、同性恋运动、保护生态运动等等。这些新式的运动在表现形式上多样化,不再寻求统一的理论、法律和解决方法。不能创造持久的组织形式,也缺少一种能把各种团体和运动联合起来的统一的意识形态。 有机知识分子后现代化了,与元话语与整体性目标失去了联系,变成为具体的、局部的利益和目标而奋斗的边缘运动人士。
无论是传统知识分子,还是有机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福柯意义上的普遍知识分子,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天职感(calling):听从理性、真理、正义、良知或阶级的召唤,为拯救人类整体命运的神圣使命而奋斗。只要有普遍知识分子存在,有普遍的理性和阶级意识存在,这样的社会依然不是完全世俗化的社会,依然带有世俗化的神魅。然而,当后现代终于来临,当专业统治驱逐了天职的神魅,代之以世俗的志业感(vocation)的时候,知识分子将何以自处?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参与公共?
于是,新的知识分子出场了。
四、特殊知识分子是否可能?
特殊知识分子是福柯提出来的,相对于普遍知识分子而言。如果说普遍知识分子是一些喜好谈大问题的文人、作家的话,那么特殊知识分子只是一些专家、学者,他们关心的是在具体的领域中如何解构整体的权力。福柯本人就是特殊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福柯首先并不认同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那种普遍的、纯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知识分子,只遇到过许多谈论"知识分子"的人。知识分子根本不存在,在现实生活中,只有具体的知识分子,比如写小说的作家、绘画的画家、作曲的音乐家、教书的教授或经济领域的专家。这些人就是福柯所说的特殊知识分子。
特殊知识分子首先是质疑普遍性的人。普遍知识分子的脑海里始终存在着一个神圣的普遍观念,希腊智者、犹太先知、罗马立法者这些形象在普遍知识分子那里挥之不去。但特殊知识分子嘲笑这些形象的虚妄,那统统都是意识形态的幻觉而已。普遍知识分子是为未来生存的,为了未来,可以牺牲今天。而特殊知识分子不相信未来,他们是为此时此刻而活着的人。 与当下的那些俗儒不一样,特殊知识分子不是安于现状,在现存秩序下谋取可怜的生计,他们在某一点继承了普遍知识分子的历史传统,那就是批判性。
同样是对权力的批判,特殊知识分子的批判与普遍知识分子大不一样,后者相信自己是外在于现实权力系统的,自己所掌握的理性、真理和正义,是与权力相对的伟大力量。但在特殊知识分子看来,真理与权力不可分割,任何权力的背后都有一个关于真理的话语系统支撑着它,给予权力以合法化,而真理之所以是真理,也是因为在现实关系中体现了一种权力的关系。因此,作为知识与真理生产者的知识分子内在于权力之中,是权力的帮闲。
那么,为权力内化了的知识分子如何从事批判的实践?福柯认为,真理是一只工具箱,专业的知识既可以作为权力的工具,也可以成为解放的知识,拆解权力系统的武器。由于知识是内在于权力之中的,所以,拥有特殊专业知识的知识分子,由于他在权力网络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他就有可能披露为权力所需要的保密信息,揭示知识与权力的内部关系。知识分子对权力的批判,并非像普遍知识分子所理解的那样,存在于普遍意识之中,而是存在于他们自身的专业化中,专业化的知识赋予了他们批判的可能性。 对于特殊知识分子的批判方式,福柯有一段很重要的说明:
知识分子的工作不是要改变他人的政治意愿,而是要通过自己专业领域的分析,一直不停地对设定为不言自明的公理提出疑问,动摇人们的心理习惯,他们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拆解熟悉的和被认可的事物,重新审查规则和制度,在此基础上重新问题化(以此来实现他的知识分子使命),并参与政治意愿的形成(完成他作为一个公民的角色)。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特殊知识分子正是在元话语已经消解、知识专业化到来的后现代语境下浮出水面的。他以与普遍知识分子全然不同的批判姿态走向公共性。然而,我们不得不追问的是:特殊知识分子是否足以成为公共知识分子的理想类型?
特殊知识分子所从事的是个别的、局部的拆解权力的工作,这样的专业批判彼此之间有什么关联呢?假使说知识分子的批判是具体的,但社会的权力网络却是整体的,具体的、零碎的批判又如何解构得了整体的权力?对于这个问题,福柯有一个解释,他说,对权力的局部性反抗并不缺乏整体的意义:"各人的特定活动一旦政治化,----一个政治化点和另一政治化点的横向联系就会出现。这样一来,法官和精神病科医生,医生和社会工作者,实验室人员和社会学家就能通过交流和互相支持,在各自的岗位上参与知识分子的总体政治化进程"。 福柯在这里展示的批判知识分子之间的联系是弱联系,他们之间既没有共同的价值目标,也没有公共的身份认同,更缺乏利益上的关联,无法形成一个批判的知识分子整体。我们很难设想,这种各自为战、散沙一盘的批判知识分子,可以对抗整体性的权力网络,足以构成对后者的颠覆性威胁。
福柯特别强调,特殊知识分子所致力的只是不断地批判,并不预设什么目标,也不想知道往什么方向走,明天将是什么,他们只关心此时此刻,关心解构权力本身。 。这样的话,特殊知识分子似乎只是为批判而批判,为解构而解构。批判之后,解构之后,是否会是一个虚无主义的世界?福柯在著名的《什么是启蒙?》一文中,证明了康德所论证的启蒙精神就是一种批判的态度、批判的气质和批判的哲学生活,他说:"在这个意义上,批判不是超越的,它的目标不是制造形而上学的可能性:它在构思上是谱系学的,在方法上是考古学的。" 的确,当康德说,启蒙就是"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时, 蕴含着福柯所说的批判和否定的的精神,但康德所说的启蒙同时还有肯定的意义,那就是对人的理性建构能力的肯定,特别是人的实践理性,可以实现道德的自我立法,捍卫人作为目的本身的存在和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康德的批判不是为批判而批判,在批判精神背后有这样明确的价值指向。然而,福柯仅仅获取了启蒙传统中的一半,而阉割了另外一半。这就使得福柯的批判缺乏任何积极的规范性意义。正如凯尔纳(Kellner)所指出的那样:"福柯始终拒绝提出现代性的主体模式与社会组织形式的替代物,拒绝发展一种能够据以批判统治并为个体与社会组织提供替代方案的规范性立场,这些都削弱了他的著作的批判意义。"
对于特殊知识分子来说,反抗的意义究竟在何处?为了个体的自由,还是公共的正义?就像否认其他普遍的价值一样,福柯也不承认有公共正义的存在。在与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对话中,福柯认为:公正、人性这些体现人类本质的概念,是生成于我们文明内部,是我们的知识类型和哲学形式之中的概念,因而也是阶级体制中的一部分。"公正是权力的工具,---用公正字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