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哲学的运思不是冰冷的数理筹算,它的迂远而拙真的寻问自始就燃烧着人生终极眷注的热情。心灵的价值祈向是“形而下”欲求超越至“形而上”关切的真实契机,哲学家们由此创构的形而上学可恰当地称之为“价值形而上学”。西方哲学先后在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胡塞尔这里形成三个不可替代的运思枢纽,这三个运思枢纽也是“价值形而上学”的三种典型形态。它们分别在西方“轴心时代”、近代和现代的出现,使西方哲学之思的赫拉克利特之河呈某种节奏有致的律动。
关键词:价值形而上学 命运 境界 虚灵的真实
哲学起于一种眷注,它把目光从人生的切近处投向尘寰视野的边际之外。这诗意的目光所透出的与其说是亚里士多德称述的那种“惊异”,毋宁说更多些非可尽抒于言诠的忧患和期冀。无论黑格尔式的哲学家或海德格尔式的运思者们怎样诉诸“绝对”(精神)的自我展开或“存在”的自作“道说”(“显示”),哲学的灵思终究还是出于力图超越“人”的视界的人。“人”缘对于哲学来说是无从挣脱的,问题只在于从何说起。倘不落于思辨或“道说”的矫情,童真的朴拙之心反倒更能领会哲学的初衷。
在历经二十世纪后的今天,哲学想要留住那份自己本当有的尊严已经不能不再度瞩望于哲学史的重新评说。这固然因着既经发生的“语言学转向”使哲学的声名一再见毁于逻辑实证论者、语言分析学家乃至那些被“解构”的旋风所卷裹的学人,但重要的也还在于海德格尔式的运思者对柏拉图以来整个西方哲学的贬斥。这里以“价值形而上学”为措思线索所写的文字,可视为读解西方哲学的一种尝试——它对于逻辑实证、语言分析及解构思潮所执著的认知一元论是一种化解,对于海德格尔的命运化了的“存在”之说是一种回应,而隐贯于字里行间的一个信念则是:哲学并不就是理智的游戏,它借着运思的进退所透露的乃是心灵深处的蕴蓄。
一、苏格拉底与西方价值形而上学之滥觞
在西方,哲学是说着希腊语来到世间的。当“万物的始基是水”这样的话从伊奥尼亚的米利都人泰勒斯口中说出时,哲学宣告了它的诞生。似乎这不寻常的开始只是一个寻常的理智的迷误,两千多年后的逻辑实证论者和语言分析学家们或蔑称泰勒斯的命题是假命题,或判说这不切日常生活的命题了无意义。然而,执著于逻辑实证或“语言游戏”的人们毕竟错过了与另一种智慧对话的机遇。他们从未意识到,即使“始基”的措辞可责之以“错觉”,那“错觉”中也还寓托了真切得多的赋有终极意味的心灵寻问。继泰勒斯之后,阿那克西曼德提出万物的“始基”是“无限(者)”,阿那克西美尼断言万物的“始基”是“气”,赫拉克利特认为万物的“始基”是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的“火”,毕达哥拉斯则说万物的“始基”是派生了种种诡异的“数”的“一元”……没有任何两位哲学家对“始基”的指点相同,但“始基”本身的存在却一直为“始基”的不同认定者所承诺。这里重要的显然已不再是对“始基”的某一确指,而是在于“始基”观念在诸多追问者那里的淹留不去。比起“万物的始基是什么”的问题来,对“始基”的属意本身也许更耐人寻味。“始基”意味着什么?阿那克西曼德说,“万物由之产生的东西,万物又消灭而复归于它,这是命运规定了的。因为万物在时间的秩序中不公正,所以受到惩罚,并且彼此互相补足。”(1)“始基”的话题在这里第一次被关联于“命运”,它指示着希腊哲学所由发生的一道深沉得多的人文背景。与阿那克西曼德的说法一脉相系,此后,赫拉克利特又指出:“火产生了一切,一切复归于火。一切都服从命运”,“神就是永恒的流转着的火,命运就是那循着相反的途程创生万物的‘逻各斯’。”(2)毕达哥拉斯则在确认“万物的始基是‘一元’”(3)的同时,也说,“一切都服从命运,命运是宇宙秩序之源。”(4)
哲学孕育于一个被“命运”感笼罩的时代。从荷马的诗到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命运”一直是编织在希腊文学作品中的所有人情物态和故事因果的纲维。询问宇宙“始基”的希腊哲学是可以从同时代的希腊悲剧那里获得命意的印证的;那时哲学家们的不多著述几乎无一例外地以“论自然”为契机,但隐帅于所论自然的却与诗人们投向悲剧的那份心灵关切息息相通。不过,“命运”在悲剧中还只是被认可,它的被究诘乃是在它催发了哲学最初的灵感而有了“始基”的设问之后。
寓于“始基”之问的“命运”之问在古希腊持续了一个半世纪,这时,被尼采称作“异教之神”的苏格拉底出现了。这位最终做了哲学烈士的哲人,起先也曾像穷究“始基”的先辈们那样对宇宙自然底蕴的探求投注过非凡的热情,但他终于无法安于不含任何价值目标的那种世界终极原因的寻找。他并未置所谓世界的最后原因于不顾,而只是把这原因同时也看作理由或目的,并由人的心灵对“好”(“美”、“善”、“大”等)的感受去祈想作为世界的最后目的的那个“好”。正像人们观测日蚀并不直视太阳而是从水中看它的投影那样,他的方法是从明证于人的心灵的观念出发去觅求一种虚灵的真实:如果说从日蚀投影溯向日蚀本身是从副本发见原本,那末,从经验的人的心灵中的“美”、“善”、“大”观念拟想所谓“美本身”、“善本身”、“大本身”,则是超越经验的局限在人的心灵祈向上确立“美”、“善”、“大”的那种圆满或极致状态。这可以被称作西方最早的价值之维或价值祈向上的形而上学,但毋庸讳言,对世界终极原因的目的论式的认可使这些形而上的“美本身”、“善本身”、“大本身”也多少染上了某种实在论的色彩。“假定有像美本身、善本身、大本身等等这类东西存在”(5)——当苏格拉底作如此的“假定”时,他是在庄重地宣说一种全新的哲学致思趣向。显然,这“假定”是一种拟制,却又并非出于理智的独断。中西哲学史家一个向来没有太大异议的看法是,古希腊早期哲学的措思重心在于“自然”,从苏格拉底开始,这重心转移到“人”。然而,更确切的分辨也许应当是这样:古希腊哲学的命脉自始即是为“人”所牵动的,只是它的前期所萦怀的是人的未可自作宰制的“命运”,因而外骛为种种宇宙论的悬拟;由苏格拉底发其端,哲学的慧光更多地内烛于人的“境界”,于是关联着人的“心灵的最大程度的改善”之形上价值祈向成为哲人运思的主题。
对“命运”的置问,是对“人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这一赋有终极意趣的问题的自觉;所谓“境界”则指示着人对自己的生命存在在又一维度上的终极性反省,它的提问方式在于“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人的价值或意义何在”。苏格拉底前后,古希腊哲学的主题命意历经了从“命运”到“境界”的转换,这转换是哲学对自己的全副担待的告白。诚然,“境界”一词并非出于古希腊,但以这个采自东方的术语称说那个由苏格拉底开启的哲学致思取向是贴切的。这里转用其义,乃相对于“命运”而言:“命运”是一种他在(或彼在)的缘由,窥探这神秘的缘由必致人的心灵孜孜于向外趣求;“境界”则意味着反躬自问的人向自身寻找人生的理据,它的一个被默许的信念是:人的生命的意义或理由终究在于人自己。后起的“境界”问题的被看重当然不就是“命运”关切的终结,不过,在“境界”问题提出后,“命运”问题的再度理会已经是另一种情形。苏格拉底之后的希腊哲学,即使是讲述宇宙论或自然哲学,也大都最终辐辏于人生价值或意义的认取,“境界”对哲学运思的导引必致哲学家们为自然确立某种神秘而又亲和于人的“目的”——这“目的”看似从自然一以贯之于人,其閟机却总在于由人的价值取向而逆溯至被用来印证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