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們可以肯定,在東晉南北朝,南、北方的文學情態有很大的差別:南方文風鼎盛,北方則大體消沈。永嘉之亂以後,在險惡的局勢下,居住北方的士人致力於保全宗族鄉黨,即使出仕胡族政權,也縈心時務,少有文章游集的雅興。他們基本上在自己的莊田塢堡過著孤立的生活,學術文藝,俱乏表現。在十六國時期,只有涼州和關中地區文風較盛,北魏統一華北後,又轉趨衰歇。
北方重視文學的價值,文章家大量出現,是到北魏末年(六世紀初、中期)才開始的。所謂「北朝三才」──溫子昇、邢邵、魏收──在此時的崛起,就是這個轉變的清楚表徵。北方文學的復盛,除了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帶來的文化氣候的改變,南朝文學的影響大概是最重要的因素。東、西魏分立後,北方新生的文學傳統遺留於東魏、北齊統治的華北平原,一直持續發展。西魏、北周政治中心關中地區的文學,則是南來文士的天下,尤其以王褒、庾信最為突出。(西魏在公元五五四年攻陷江陵,遷來大批士人。)[55]
以上簡單的敘述,想陳明兩點事實。第一,東晉南北朝的文學以南方為主流,北方文風興起甚晚。第二,北方文學雖然遲起,在南方優勢文化的影響下,詩文寫作迅速成為很高的價值。在北朝末年的史傳,頗可看到稱讚某人學問文辭俱佳的陳述,就是清楚的證明。茲舉兩例。《北齊書.崔〔忄+夌〕傳》說,「〔忄+夌〕歷覽群書,兼有詞藻」。[56]同書〈陽休之傳〉:「休之好學不倦,博綜經史,文章雖不華靡,亦為典正」,[57]更是以文章華靡為佳事。這類描述,在唐初北人墓誌仍常出現。貞觀二十年(646)〈李護墓銘〉稱墓主:「少挹家風,長多文藝,三墳五典,莫不精研」。[58]永徽四年(653)〈顏人墓誌銘〉則讚顏氏,「學該墳典,文富詞林,馬上軍前,飛書立就。」[59]以上所舉的例子,顯然都屬山東士族。[60]在南北朝末期、隋代唐初,山東士族是全中國地位最高而與南方文人文化淵源甚淺的士人群體。從上引資料可以看出,即使在這個群體,文章寫作也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價值。在南北朝時代,除了極少數的例外,重要作家全部出身南方。隋唐以後,至少到九世紀中為止,重要作家似乎以北人佔多數。這個巨大轉變的出現,一方面是由於楊隋統一中土,全國性的文化中心北移,另方面則要歸因於北方本地文學創作的急速發展。
雖然從六世紀初開始,文學就是北方士族文化的重要成分,這個群體對詩文寫作一直存在著懷疑和批判的傳統。這可粗分兩方面來說。首先,從北朝末年到唐代中葉,北方士人中屢次出現貶抑文學地位、甚至否定文學的價值的言論。其次,北方文士經常有批判發源於南朝的近世文學的呼聲,要求改革。前者基本上是文壇局外人的觀點,後者則為文人自己的意見。以個人檢閱史料所及,掀起這些批評聲浪的大多是名族中人。現在先談前者。
從北朝末年到唐玄宗時代,對詩文藝術曾作整體性批評的北方士人,就現存文獻可見,最主要有蘇綽、李諤、王通、劉知幾等,魏徵也常有類似的意見。[61]前面介紹過的柳冕可說也屬於這個傳統,惟時代較後。以下先徵引李諤上隋文帝書的一段文字,以為討論的基礎:
臣聞古先哲王之化民也,必變其視聽,防其嗜欲,塞其邪放之心,示以淳和之路。五教六行為訓民之本;詩、書、禮、易為道義之門。故能家復孝慈,人知禮讓,正俗調風,莫大於此。其有上書獻賦,制誄鐫銘,皆以褒德序賢,明勳證理。苟非懲勸,義不徒然。降及後代,風教漸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人君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之奇,爭一字之巧。……於是閭里童昏,貴遊總角,未窺六甲,先製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說,不復關心,何嘗入耳。以傲誕為清虛,以緣情為勳績,指儒素為古拙,用詞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聖之軌模,構無用以為用也。損本逐末,流遍華壤,遞相師祖,久而愈扇。[62]
就字面而言,這段話只是抨擊曹魏以後的傳統,但從李諤堅持懲惡勸善是一切文辭的根本目的看來(「苟非懲勸,義不徒然」),他的目標實際是美文寫作本身。依此,《隋書》本傳說李諤「解屬文」,指的也是與政教直接相關的應用文字。[63]
前引文字,包括了兩個主要論點,以及兩個隱約帶出的觀念,可以大體涵蓋北方士人貶抑文學的理據。李諤的核心主張是:文辭應該為政事教化服務,政教則當以先聖哲王的教訓為依歸;六經是一切文字的典範,文章寫作如果走錯了路,表示統治者的心已經陷溺,政治自然無法上軌道。這是許多北方士人厭棄美文的根本理由。王通《中說‧天地篇》有兩則對話,反映了與李諤相同的觀點:
李伯藥見子(王通)而論詩。子不答。伯藥退謂薛收曰:「吾上陳應劉,下述沈謝,分四聲八病,剛柔清濁,各有端序,音若塤箎,而夫子不應,我其未達歟?」薛收曰:「吾嘗聞夫子之論詩矣!上明三綱,下達五常。於是徵存亡,辯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貢其俗,君子賦之以見其志,聖人采之以觀其變。今子營營馳騁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則有由矣。」[64]
子(王通)曰:「學者博誦云乎哉?必也貫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濟乎義。」[65]
《中說》不是王通所自撰,對於王通的言行,也有許多誇大偽造的說法。但學者的研究已指出,這部書大體可說是王通思想的記錄,至低限度,也是他的家人與門人的追述,誠為隋唐之際北方思想的一部珍貴文獻。[66]
此外,魏徵〈群書治要序〉有言:
竊惟載籍之興,其來尚矣。左史右史,記事記言,皆所以昭德塞違,勸善懲惡。故作而可紀,薰風揚乎百代;動而不法,炯戒垂乎千祀。……近古皇王,時有撰述,並皆包括天地,牢籠群有,競採浮豔之詞,爭馳迂誕之說,騁末學之博聞,飾雕蟲之小計,流蕩忘反,殊途同致。[67]
這些文句的意旨,也是要把文辭的目的規定在政理教化、懲善勸惡的範圍。
李諤上隋文帝書又說,南方文風大盛後,「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說,不復關心,何嘗入耳,以傲誕為清虛,以緣情為勳績」。李諤宣稱,南朝重視文學,導致人們行為浪蕩,這是他貶斥文學的另一個重要理由。北方士人常有「文人無行」的看法,認為德行與文才很難兼備,詩文寫作因此大不利於風教。《魏書》溫子昇本傳記載,「楊遵彥(楊愔,511-560)作〈文德論〉,以為古今辭人皆負才遺行,澆薄險忌,唯邢子才(邢邵)、王元景(北齊作家王昕)、溫子昇彬彬有德素。」[68]《中說‧事君篇》對這個觀點有特別詳細的發揮:
子(王通)謂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吳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纖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誕。或問孝綽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問湘東王兄弟。子曰:貪人也,其文繁。謝朓,淺人也,其文捷;江摠,詭人也,其文虛。皆古之不利人也。子謂顏延之、王儉、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69]
在這段文字,王通(或《中說》的另外作者)幾乎罵盡了東晉末年以下的頭等南方作家,還能欣賞的只有三位。從論述的方式看來,他主要是從文章的風格來判斷作者的心性品德。有趣的是,王通雖然大事批判南朝文人,對他們的作品倒是很熟悉的。
李諤的上書還附帶涵藏了兩個觀念,也常在北方的文學論述出現。其中之一是「淳」或「質」,「淳」是和「華」相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