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本世纪许多真诚的忧国忧民的先觉者、知识精英都是些“日用而不知”的“百姓”。他们有一颗“不忍人”之心,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襟怀 。目击列强对我国及其它弱小国家的鱼肉,他们义愤填膺;看见同胞的麻木不仁、愚昧无知,他们忧心如焚、痛心疾首。为“拯斯民于水火”,他们不惜牺牲一己之财富、生命,挺身而出,奔走号呼。这正是儒者“仁以为己任”的义举!当年孔、孟两人为“拯斯民于水火”,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冒着拘系、绝粮、遇刺等危难,栖栖遑遑颠簸奔仆于列国之间,也不过如此啊!
然而,我们的先觉者们并未觉悟到此。他们把现实中的一切都归罪于孔孟,将其说置于死地,而把“进化论”、“互助论”(15)、“实证论”和“唯物论”等思想奉为真理。不可否认,这些思想都有一定的独到之见,如果摆正其位置,不无益人神智、补苴罅漏的功用。但都是一些“偏方”,如果将其当作人生指南、建国方略,必然会因偏离大中至正之“人道”和“仁道”而遗害社会。这些思想都属于广义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欲以“自然性”来封限人性,否认人的“天命之性”。因而,也就不可能成就人的主体性,构建不起稳固的价值世界。其它姑且不论,若持此等理论,首先这些“先觉者们”连自己的忧国忧民的爱国精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也无法解释。是出于动物的本能吗?受经济利益的刺激吗?如此,还有什么“可贵”和“崇高”可言?帝国主义者、统治阶级出于同样的本能和经济利益鱼肉我们乃是“顺乎自然”,有什么值得咬牙切齿地谴责?
真诚的先觉者们的“义举”只能是出于秉彝之良、人性之善,可就是“日用而不知”。他们否认天理,而不悟自他们内心的“不平之鸣”就是天理。用堂堂正正的“人道”和“仁道”为武器抗击霸权和强权本来得心应手,却意气用事,见异思迁,被只能奏效一时、转眼即遗大患的“兽道”和“霸道”(进化论也是殖民主义的理据)迷住心窍。
先觉者的“义举”是出于人之善性,可由于是在“日用而不知”情形下发出的举动,加上各种“理障”的掩袭,本心之明便不能不大为减杀甚至完全汩没。因而其举动就难保不致滑转、走失和扭曲。不少“革命者”当初是抱着真诚的“救国救民”、“解放全人类”这样的“好意”、“善心”而参加革命的,但是,由于不明“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在反人性的理论的熏染、误导下,干下了许多贻害无穷的事情。二十世纪中国人遭受的大劫大难大多是由此酿就的。
前文曾言,国人抗击列强吞食、强国保种之举是出于求生之本能,证明了“人是自然”的正确性。此处则说出自人性之善,基于天理。这是为何?答曰:自天理观之,即是出自天理;自自然主义观之,即是出自本能。眼界高低不同,所见事物之意义就不同。“高层自然”要假“低层自然”以行其道,天理之中自有“人欲”,上下之间本来就是有重合的,两说之间并无矛盾。不过,天理终究高于人欲,所以,正如虽然不能说荀况的“性恶说”完全错误,但终究是“俗谛”意义上的“权说”那样,“人是自然”之说也只能处在“权说”的位置上,只能有“俗谛”上的“正确性”。
十一 结语:“首出庶物 万国咸宁”
人有其“自然属性”一面,又有更高的“非自然属性”(超越的天命之性、“高层自然”)一面。放任其自然性而无所节制,则百病滋生,不仅殃及自然界,而且祸及“人之所以为人”的主体性和道德性。肯认其“非自然属性”而护持之、长养之、扩充之,则元气充盈,沉疴聿瘳。要医治当今我国乃至全球所遭逢的环境病变和精神病变,舍此莫由。
人心昏蔽,天命之性不得彰显,扑天盖地的外诱乘虚而入。外诱入侵,又反过来进一步遮蔽心体之明。如此循环往复,人之主体性苶然疲役,蔑所底止!结果驰逐物欲,目盲心狂,心随物转,恶风披猖,精神病变于焉而生。此外,天命之性不得彰显,则“民胞物与”之情消歇;弛逐物欲,则贪昧饕餮,暴殄天物。如此以顽然僵木之心,挟以科技之利器,攘货旷原,索利山川,决骤于货财欲利之中而略无反顾,大自然最终因负荷、戕伤过重而产生病变,也就在所难免了。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自然病变导源于精神病变,是精神病变之延展。病症是二,病根是一;根本上是一种病变。要医治就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应从根本着手,养护万物一体之仁心以拔其本而塞其源。具体做法十分易简。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说:“养心莫善于寡欲。”(16)祛除病根的“不二法门”就是“求其放心”、“节制嗜欲”。
嗜欲是人之自然性,与自然对应;本心是人之天命之性,与天道仁体对应。求其放心就是彰显天命之性,挺起主体性,免致物化;节制嗜欲就是以天命之性统御、裁断、疏导、溶炼和润化自然属性。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17)庄子说:“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18)自然性失控,就会纵欲败度,精神萎顿。接踵而来的便是殃及自然——包括“小自然”(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和“大自然”(山川草木、飞禽走兽)。当今的环境危机和精神危机正是因为天命之性汩没殆尽,自然之性脱缰狂弛,反客为主而酿就的苦果。
总之,人“顶天立地”,部分属天,部分属地。既是自然,又不全是自然。人的“天职”是觉悟自身本具的天命之性,并不懈地将其推拓开去——及于“亲”、及于“人”,及于“万物”,成就一个既“万物一体”同时又“有伦有脊”的太和世界。人的自然性只是人的“现象”,并非人之究极本性。如果人背弃“天职”,放厥嗜欲,就是将自己降至与自然物相同的存在层次上,相与决逐,不能和谐,以致不仅危及自身,也殃及自然界。提起人之“非自然性”,不仅能保全自身,也能惠及自然。天命之性才是人的究极本性,依止于此,人才能与自然真正和谐相处。《易》曰:“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19)。在此,不妨如此作解:人性与乾道(即天道)在本体上是合一的,不过只有修己尽性才能实现和保持经验上的“合一”;实现、保持合一,则万物各顺其性、各达其命。人只有挺起主体性,擎起天命之性,超拔于一般的自然物,不为所困,才能致中和以赞天地之化育,导天下万国于康宁怡乐之庄。因此,要真正走出不妙的世纪之末,迈向真正的新世纪,真正的出路在于归依万物一体之仁道,充养民胞物与之纯情,使天命之性“首出庶物”!
(1)《周易》复卦初九爻辞。
(2)“精神性”一词,本文系权且借用,望莫以西文spirituality一词之原义绳之。
(3)《孟子》,《告子》上。
(4)霍布斯:《利维坦》,第一编“论人类”,第十三章“论人类之自然的状态”。商务印书馆,1934年《万有文库》版。
(5)章太炎:《俱分进化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按:此文发表于1906年。
(6)孟子之说见《孟子·尽心上》;程子之说见《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陆象山之说见《象山全集》卷二十二《杂说》;王阳明之说见《传习录》下。
(7)《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三载:“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
郑燮说:“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又说:“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