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个人来说有八张面孔,亮得像玉石,因为每种情况,因为避免误会。
——特兰斯特罗默:《上海的街道》首节
引子
作为题目或文/面之上的眼睛,“文/面的似与不似”这个不无怪异的说法似乎不太诚实地给出了这篇文章最初的面貌。一当看见这张文/面的眼睛,我们就立即开始了迅速的辨认,企图通过它与曾经熟悉的诸种文/面的似与不似的程度而对它进行会意或“会知其意”。然而,如果这篇文章本身所要讨论的问题就是文/面的似与不似以及误会的可能性和会意的困难呢?那么阅读的眼睛与这个题-目的视线交错应该呈现出怎样一幅相互错动-调整的文/面创生面貌呢?
“文/面的似与不似”:首先,为什么是“文/面”?这是一个什么词,如此陌生,未曾谋面?或者这根本不是一个词,而只是“像一个词的样子”,像我们所熟悉的词的样子?
“文/面”,看起来,这似乎是对“文-本”一词的“颠倒的摹仿”。在我们有意无意的面孔辨认的阅读中,“文本”这个词很快就被检索出来作为一个“熟悉的范本”,以便用来辨认和意会“文/面”这个词或这个“词的摹仿之物”的面孔。然而,仅仅在不久以前的汉语里,“文本”这个词本身还带着一副陌生的面孔,需要现代汉语的阅读者们从“文章”和“本子”以及首先是从西文词语“text”的相对熟悉的面孔出发来对它进行辨认和会意。这个词不见收于《词源》。它产生于对“text”的翻译之中,然后,与当前汉语学界的附庸于西方学术潮流的百年风尚相应,它逐渐在汉语学术用语中占据了越来越显眼的位置。
曾经在一篇题作《身体与自由》的文章里,我们考察过“文本”的“营生”特性:通过此一属于“生命体”特性的描述,我们曾把文本视为自我营生-自我逃离的身体。在这一考察中,关键的步骤曾经是从“文-本”中析出“本”的身体特性,或者说我们曾经是把文本的身体-营生特性赋予“文-本”中的“本”这个字。“作为本的文-本”:这或许是那场考察的合适题目。
然而现在我们考虑“文/面”这个奇特的非-词语。通过这个词语/非-词语,我们想说的还不是文面或文之面,而是文/面:在这两个字之间,我们非常“不合词法、不合语法地”加上了一条斜线。这条斜线显然并不属于“汉语的标点符号或构词符号”。
于是在“文/面的似与不似”这个题目中,我们要先行考察的第二个问题在于:为什么是斜线?这是一个什么标点符号,如此陌生,未曾谋面?或者这根本不是一个标点符号,而只是“像一个标点符号的样子”,像我们所熟悉的标点符号的样子?
“文/面”,即使就其所使用的“构词斜线”而言,这看起来似乎也是对“文-本”一词的“颠倒的摹仿”:斜线似乎是对连字符的“掉转方向的摹仿”。在我们有意无意的面孔辨认的阅读中,“作为本之文-本”的连字符很快就被检索出来作为一个“熟悉的范本”,以便用来辨认和意会“文/面”这个词或这个“词的摹仿之物”中的斜线符号的面孔。然而,即使直至现在的汉语里,“连字符”本身还带着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需要现代汉语的阅读者们从作为西文构词符号的连字符出发来对它进行辨认和会意。这个符号不见于任何“正规”的汉语文本。它仅仅出现在对某些蕴含特别意义的西文词语的翻译之中,如海德格尔的“在-世界中-存在”(In-der-Welt-Sein)。在这些词语的翻译中——它们即使在其母语中也是不同寻常的——,即使从不借助连字符也可以方便造词的汉语也不得不暂时改变习惯,把那些陌生的短横划线带进了汉语的构词法。
但是,更进一步,即使那些对于现代汉语读者来说已经完全习以为常的标点符号——逗号、句号、分号、冒号、引号、省略号、破折号等等——仅仅在不久前的汉语中还是一些借自现代西方语言的陌生面孔;而在更早先的时候,即使形式简单的句逗也只不过是一些用以辅助乡学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发明。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的古代,标点符号、标音符号等等辅助性的记号都是语言文字本身所不需要的东西。或许正如卢梭所言,只是因为古代语言的音乐节奏的失传才带来现代语言中各种各样标音符号和标点符号的繁盛?[2]?
然而,在“文/面”这个词语/非-词语中的斜线既不标注读音也不标点句逗节奏。它甚至不像连字符那样起到连接-隔断的作用。它也许只是一个褶子,把外-面翻到里-面来、同时把里-面翻到外-面来的折线?它是“或”,但不意味着等同或替换。它传达着“文”和“面”之间的某种“同构关系”,但这并不是从“内在本质结构”的意义上来说的,而恰恰是“从表面上来说的”。因此,它要求我们在此要写作的“文-本”或许恰恰是作为“文/面”的文本或“表面文章”?这种“表面文章”的写作方式要求我们学会像线一样延伸、断裂、折叠和交错,借以困难地停留在表面。
或者,——这条斜线就是“或者”?——,或者这条斜线就犹如西塞罗的“马略橡树”一样[3],乃是作为表面的表面、文字的文字或符号的符号?
任何由农人关心、种植的树都不可能如同由诗人的歌谣所种植的树一样存活得如此长久。
许多地方的许多事物在人们的心目中活得比自然使之存在的时间更为长久。因此,就让我们假定这棵树就是那棵“结满橡子”的橡树,从它曾飞出了“朱庇特的形状奇异的金色使者。”但是,当时光或年代毁灭这棵树时,这地点也仍将有一棵橡树,人们称它为“马略橡树”。[4]
“朱庇特的形状奇异的金色使者”,这是“马略橡树”的种子?这种决不包含任何“内核”的金光闪闪的属于表面的种子,形象的种子,像光线一样飞翔。这种飞翔似乎可以不像“播种”一样落入土地,而是毫无重量地、闪闪发光地“飞入人们的心目中”。它活在表面,并因此而“活得比自然使之存在的时间更为长久”。它是纯粹的表面、脸面、eidos?
没有一物与他物的相像,与其对应物的酷似,有如我们所有人相互间那么相像。
没有一个人与其自我的相像会赶上所有人之间的相互相像。[5]
表面的种子在相似的脸面之间飞翔,它以脸面的相似性为其“营生的食品”。文/面的相似性构成着语言和正义的非深度的、即作为共同地表(ground)的基础,而自我的差异化运动则带来文/面的各个不同的个人风格、独一面貌。“脸与脸”是相像,“自己的脸”则是绝对的差异、绝对的独一、与众不同。也许这是因为自己的脸是看不见自己的?即使照镜子也还是借助“脸与脸”的相似性法则?“自己的脸”,这意味着停留在绝对表面的东西,它截止了任何对于“它物” 的摹仿、反映和对“内在事物”的表现、外化。同时,它的不可见的表情变幻不息。它就是纯粹表面的差异化运动本身,这种运动叫做自我,而同时由此一自我表面差异化运动又带来人与人之间无与伦比的相像:表面的种子借以飞翔的介质或食品。
正如我们在开幕式上所讲过的那样,我们的共通体的四季写作现在正运行到了夏季。我们共通体的四季文/面正呈现出夏天的表情。夏天以其明丽的炎阳而著明,亦因其浓密的树荫而成其文/面表情。因此,夏天的谈话,无论在克里特岛上的苏格拉底还是在费泼里努斯河岛上的西塞罗,都选择了荫凉:“如果你乐意,让我们在这树荫处坐坐。”[6]如果你乐意,这次请让我们选择“文/面的似与不似”这个题目,选择关于误会和文饰的思考:这些表面的东西——“文”——或许恰恰关联着天命的感通。
一
子畏于匡,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7]?
孔子曾经因为与阳虎脸面相似而被围困于匡,这已经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了。这场困厄事件与另外一场被困于陈蔡之间的故事一起,构成了孔子栖惶于列国之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