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啮啮挽裂,尽去而后谦。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看起来,好像衣猿狙以周公之服之所以是错误的只不过是因为不合时宜,但实际上在庄子的思想里,这根本不是一个时机问题,也不是一个是否应该“从周”的问题。庄子实际想说的是: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给猴子穿上任何衣服,包括在当今之世推行周文,以及乃至在周盛之时推行周文。
“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在这个寓言里,丧家之狗被变形为效颦的丑女,但不变的仍然是在拿夫子的状貌开玩笑:(周)文、(周)武之道犹如西施之颦,而孔子之从周则无异于丑女效颦了。在这个玩笑里,我们发现问题仍然是一样的:在这个寓言中,庄子自始就预设了丑女之丑。表面上看起来丑女的错误只不过源于不合时宜的效颦,但实际上即使丑女不效颦,邻里之人也早就看她不惯了。效颦只不过增添了她丑陋和可笑的程度。在这里发挥作用的仍然是一种预先抱定的意必固我的判断,这种判断摹仿那个被讥为丧家之狗或效颦丑女的人所惯常舒展出来的那种随机应时的身体姿态。
九
而已将复取而盛以荚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
在《论语·述而篇》,孔子的弟子们确曾记载过夫子的梦或者“不得梦”的梦想: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44]?
与庄子的去文/面而泯时间相反,在孔子对文/面的梦想——梦想见面——中总是互漾着文-化时间的过去与未来。反过来,也可以说:在孔子的允诺将来的天命期待中,自始至终都交融感通着来自过去的文/面。[45]
这也许是因为:孔子“在兹”的位置乃是一个过去和未来的“斯文”相互交通荡漾的“会-场”?在这个“会场”中,对往圣先贤之文/面的想见,乃是进入感通和冥会的护-照。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曰]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46]
孔子学琴于师襄子。襄子曰:“吾虽以击磬为官,然能于琴,今子于琴已习,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曰:“孔子有所谬然思焉,有所睪然高望而远眺。”曰:“丘迨得其为人矣,近黮而黑,颀然长,旷如望羊,奄有四方,非文王其孰能为此。”师襄子避席叶拱而对曰:“君子圣人也,其传曰文王操。”[47]?
“有间……”,“有间……”,时-间之间间隔着习琴进度的节奏。在琴声鼓动的时-间节奏中,文王之文/面——“文王何以谓之文也?”[48]——逐渐显现其神情颜色。无论孔子习琴的次第——“习其曲”、“习其数”、“习其志”、“得其为人”——,还是文王之文/面在琴声中的呈现——“黯然而黑,幾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都经历了一个由微之显、“闇然而日章”[49]的过程,而伴随这全部过程的,则是络绎不绝的琴声的时-间节奏。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50](郑玄注云:“始作,谓金奏时。闻金作,人皆翕如,变动之貌。从读曰纵。纵之,谓八音皆作。纯如,咸和之矣。皦如,使清浊别之貌。绎如,志意条达。”)
“始作,翕如也。”夫子习琴之初,所习者不过“曲”耳,然足以使人翕如乐进也。至于文王之面“黯然而黑”(或“近黮而黑”)者,亦始作翕如之象也。夫子习琴曲而得文王之为人,而得其为人之初必会其面,所以孔子首先想见的自然是文王之脸面。在会面之初,这张脸面的显现还是“黯然而黑”的,但是不久它就会“闇然而日章”了。
“纵之,纯如也。”“纯如”,刘宝楠《论语正义》引高诱《淮南·原道注》:“纯,不杂糅也。”又引《乐记》:“审一以定和。”那么,当八音皆作之时,如何“纯如”呢?其要便在于一个“和”字。这种“八音克谐”[51]的咸和之纯在《中庸》里面曾被扩大到天地山川之间的巨大交响。而文王之所以为文,也必须通过这种“衣锦尚絅”的大文之简、不已之纯方才得到理解: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鲛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中庸》)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中庸》)
《朱子语类》:“问‘纯亦不已’。曰:‘纯便不已。若有间断,便是驳杂。’”【《朱子语类》1584页】这是就天道而论,所谓“至诚无息”之谓也。万物并置天地之间,斐然成章而不相杂者,以天地生物之不息、物性自诚之不欺也。天地之纯,不以其质朴无文,以其文/面化易之不已也。文王之德之纯,不以其质野无文,以其文/面革新之不已也。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面之德尽矣。
而在我们这里所讨论的音乐语境中,“不已”与“纯”与“和谐”之间的关系就更加明了直接了。虽然在西方传统中,人们惯于把音乐与几何学相联系,还把音乐比作建筑,但是音乐的和谐决不是一种静态的比例协调。音乐的和谐必须在不间断的演奏进行中得到实现。“习其数”,孔子习琴的这个阶段不但涉及“比例”,恐怕还更多地是指一种动态的节奏感的把握。“幾然而长”或“颀然长”,这必然是“纵之”的结果:纵之,然后得其全体矣,得其全体方可观知其人之长也。[52]这当然是在会其脸面之后才能得到的对于一个人身躯整体之和谐的观照。
“皦如也。”郑玄注云:“使清浊别之貌。”何晏注云:“言其音节明也。”《说文》:“皦,玉石之白也。”“皦如也,”当指音节之清浊分明,皦皦然如白玉之光辉。郑玄注《周礼·大司乐》:“凡五声,宫之所生。浊者为角,清者为徵羽。”《乐记》:“唱和清浊。”郑注云:“清谓蕤宾之应钟,浊谓黄钟至大吕。”这些是单从五声音律音调方面来说的清浊之分。如果再加上声部和配器方面的音色清浊之别,合以节奏,便可成就音乐之文/面了:“故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节奏合以成文。”[53]郑玄注云:“审一,审其人声也。比物,谓杂金、革、土、匏之属也。以成文,五声八音,克谐相应和。”
但是我们至此还没有问及:五声八音的克谐相和何以是皦皦然而有光辉的?这音乐文/面的玉面之光从何而来?仅仅从上文所述的比较技术化的音律和音色的和谐而来吗?曹子建咏蝉鸣之声尝云:“声皦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