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面的似与不似:误会、文饰与天命的感通(10)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10
多学而识之者”文也,“一以贯之”质也。为什么在此遭受困厄的危急关头,还有“闲心”辨析文质?为什么在此危急时刻,还有“闲心”弹琴歌唱?这是文化过度之后的迂阔、迂腐吗?不知时宜、不识时务吗?“非也。予一以贯之。”但是,在这个故事里——犹如在所有孔子的论语记述中——,这个“一以贯之”之道既不是通过“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飙氏之风”的质野无文的(实际上乃是特别以“道”来过分文饰的)方式来表达的,也不是通过“如禅家说话一般”、“只说个虚静”[72]的方式来表达的,而是恰如孔子文德之命的道路本身那样,必须随着路况的崎岖而委曲回互。[73]于是,这一“一以贯之”的“一”恰恰就是一种柔韧致曲、感而通之的形象,从而有别于“以一贯之”的那种硬把某个“一”的原则贯彻下去的强不通以为通的方式。所谓“文/面的似与不似:误会、文饰与天命的感通”,说的就是这种“一以贯之”的“南方之强”[74]吗?

“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一连三次完全相同的问题,用来提问不同的弟子,也许同时也是孔子自己在反复质询天命?这一次不比春天“侍坐”的悠闲[75],这一次心志的提问和表白是在严重的处境危机和信任危机之中,是在“何草不黄”的秋天。弟子对夫子的信任,夫子对天命的认取,都在赤裸的兵戎暴力面前面临着也许是最后的考验。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提问的发端对于诗经的征引已经说了很多。这句诗出自经孔子亲自删定的《诗》“小雅”的最后一篇《何草不黄》。《毛诗序》:“何草不黄,下国刺幽王也。四夷交侵,中国背叛,用兵不息,视民如禽兽。君子忧之,故作是诗也。”“四夷交侵,中国背叛”,这难道不是延至孔子时代依然如是的局面吗?这难道不是时至今日依然如是的局面吗?“四夷交侵,中国背叛。”华夏大地上兕虎(阳虎?)横行,花(华)芸草黄,一派秋杀兵戎之象。就在《何草不黄》的前一篇——孔子《诗》目顺序的编排岂不是意味深长?——诗人咏唱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76]郑玄《笺》云:“苕陵之干喻如京师也,其华(花)犹诸夏也……”孔颖达《毛诗正义》:“陵苕之英华,本紫赤而繁多,至今亦芸然,其色黄而衰矣。以兴周室之诸夏,本兵强国盛,今其师病而危矣。……以周室之盛,忽见如此之衰,故我心为之忧愁矣。维其伤病矣,伤其渐侵削也。”

如果不是因为在困于陈蔡、围于匡的时候,在任何一个或富贵或贫贱、或穷或通或造次、颠沛的时刻,无时不在吟咏着、讽诵着、歌哭着这些诗句——“丘之歌久矣”[77]——孔子问于弟子的问题为什么就其问题本身而言就已经带有如此坚定的力量?诗歌、诗与歌的力量?从而使得孔子的“问题”直接兴起为一个“兴会”?[78]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之二子之答问作为“答问”皆未能聆听“问题”中的诗-歌,从而未能感通孔子“问题”中所感发的兴会之志。所以孔子斥之曰:“有是乎!”“赐,尔志不远矣!”而颜回之对,正是对夫子在“道之不行我知之矣”的前提下“居易以俟命”的一以贯之之道的会通与唱和:

 

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尾声

 

“有间,有间……”在时间中,文/面岂非总在似化——变易而相似——之中?在多年以前的《静坐日记》的最后一则,我曾如此写道:

 

1998年12月5日

思及“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仰面怆然而悌下。林际夜色浑芒,城市背景光绯红,车声漠然而未央。忽有乌夜啼,一声乃止。

郭洪体笑我“以中国文化之传人自居。”我说:“然。但这不是自以为了不起,而恰恰是一种谦卑。”

 

这里的车声,根据此日记中的另一则“车声赋”,乃是现代漠然而未央的群体机器生活的象征。“林际夜色浑芒,城市背景光绯红,车声漠然而未央。”当此技术时代的“世界黑夜”,[79]一个中夜独坐者陷入了技术或车声的围裹之中。那被层层水泥高楼所围困的城市的稀疏林木并不能给静坐者带来任何敞开的空间以供他俯仰于天地之间,[80]反倒,这些林木与那围困它们的高楼一起合谋,形成了对静坐者的重重围裹。林际夜色的浑芒是来自远古时代的偶然性吗?恐怕就连夜色也被卷挟而入技术控制论的必然性漩涡。“城市背景光绯红”,这岂不是城市静坐者所看到的林际夜色的本质颜色,或夜色的名字叫作阳虎的虚假面孔?

几年之后,这个静坐者来到另外一个城市。走在那个城市的街道,

 

我被我不能解释的文字招牌所包围,我完全是文盲。

但我为我应该付钱的东西而付钱又拿到一切的收据。

关于我自己我积累了那么多的字迹模糊的收据。

我是一棵悬挂着枯叶又不能落到大地上的老树。

 

一阵来自大海的空气使所有收据都沙沙作响。

 



[1] 柯小刚,哲学博士,同济大学哲学与社会学系副教授。

[2] 参见卢梭《论语言的起源》。

[3] 参见西塞罗《法律篇》之开端。

[4] 西塞罗:《法律篇》第一卷。

[5] 西塞罗:《法律篇》第一卷。

[6] 西塞罗:《法律篇》第二卷。

[7] 《论语·子罕》。

[8] 《论语·子罕第九》。

[9] 《论语·阳货第十七》。

[10] 《论语·公冶长第五》。

[11] 海子:“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

[12] 莎士比亚:《误会的喜剧》第五幕。

[13] 参见拙文《实证的兴趣与叙事之兴会》、《会:赋格六章》。

[14] 参见霍布斯《利维坦》第十七章。

[15] 子路等弟子在两次困厄事件中的表现,参见《史记》、《孔子家语》、《庄子》等多种文献中的记载。

[16] “感伤”一词在此用作“感时伤怀”之义,如“秋兴”之类。如果一定要使用“西方诗学”的词语来说的话,那么这恰恰是应和于存在与时间之基本情绪的素朴的诗,而不是属于现代“浪漫主义”的“感伤”(sentiment)。

[17] 《论语·为政第二》。

[18] 许慎《说文解字》以“蜥蜴”释“易”之名。《容斋随笔》:“易者守宫是矣,亦名蜥蜴。身无恒色,日十二变,以易名经,取其变也。”

[19] 王羲之:《兰亭集序》。

[20] 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21] 此数句亦见《论语·先进》。

[22] 《论语·子罕》。

[23] 《礼记·檀弓》。

[24] 《公羊春秋·哀公十四年传》。

[25] 《史记·孔子世家》。

[26] 《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57页。后文不再注明此书出版信息。

[27] 《朱子语类》第957页。

[28] 《礼记·檀弓下》。亦参见拙文《“慎终追远”与“往来井井”》。

[29] 参见夏可君的相关研究。

[30] 参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邢昞《论语注疏》等。

[31] 参见刘宝楠《论语正义》,毛奇龄《稽求篇》,王引之《经传释词》等。

[32] 《论语·阳货》、《史记·孔子世家》。

[33] 《朱子语类》1177页。

[34] 这两个词用在这里,其本身岂不就是一场误会?

[35] 《中庸》。

[36] 《易·系辞下》。

[37] 《史记·孔子世家》,亦见《论语·公冶长》。

[38] 《论语·子罕》。

[39] 《孔子家语·困誓》。

[40] 《史记·孔子世家》。

[41] 《韩诗外传·卷九》。

[42] 《庄子·天运》。笔者通过夏可君的文章注意到这段引文,谨此致谢!

[43] 也许可以比较西方文化中的去假象而看本质的爱欲,参见弗朗索瓦·于连:《裸体与本质》。

[44] 《论语·述而》。

[45] 附识:我们或许可以自此找到一个理解春秋经之左氏传和公羊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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