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面的似与不似:误会、文饰与天命的感通(5)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10
发生本身有所思考。也许事情本来就是:这段文-本——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段文/面——本身就已经蕴含着、允许着乃至要求着某种混淆、交错和误会,并以此误会而欲有所隐-显?也许这场争论本身就是起源于那种“在开端的最初”就已经蕴含着的作为“非开端之开端(un-archical arche)”的误会,犹如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的孔子与阳虎之间的也许纯属误会的面貌相似?

这段独白/对话探讨的是出仕与否的问题,也许可以说是“政治”与“哲学” ——这两个不恰当的词语用在这里难道不是对当前学界时兴用语的戏仿?——的关系问题,是“政治”与“哲学”之间相互追逐、回避、伺时、乘虚、摹仿、不可避免的不期而会和言不由衷的错位交谈/独白。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如果充分考虑到阳虎与孔子之间的复杂关系,考虑到“政治”与“哲学”的相互借重和顾忌,考虑到几年之后公山弗扰与阳虎“以费畔(叛),召,子欲往,”“然亦卒不行”[32],我们可以想见:无论阳虎的“欲见孔子”还是孔子的“不见”,都是有所踌躇的。

 

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

 

根据《孟子·滕文公下》的记载,阳虎之馈孔子豚和孔子之往拜,都是趁对方不在家时干的。《朱子语类》中曾有弟子问道:“阳货之矙亡,此不足责。如孔子亦矙亡而往,则不几于不诚乎?”[33]但实际上,儒家所谓诚何时仅限于“老实”或“不说谎”之意?“诚者不勉而中。”“不诚无物。”(《中庸》)诚是指合乎时机的中-庸(用)作为。如果“欺骗的游戏”——而且此“欺骗的游戏”完全嵌合在礼物馈赠游戏的文/面——乃是政治-哲学的事物之宜(义)中不得不然的规则呢?那么在这个事件中的诚便是“时(伺)其亡”的回避之会、不会之会,以及在此不会之会中的尊人重己?

 

遇诸塗。

 

《春秋谷梁传》:“不期而会曰遇。”《释名·释道》:“涂,度也,人所由得通度也。”

“遇诸塗”:孔子与阳虎——“哲学”与“政治”[34]?被误会的孪生兄弟?——不期而会于人所由得通度之途。在所有人群必须往来经由的通途,任何相似不相似之物之间的相互回避已经不再可能?即使作为误会的相会也必得发生?“道并行而不相悖”[35],“同归而殊涂”[36],这些听起来似乎顺畅潇洒之极的话,也许它们首先所言说的竟是关于误会、欺骗和文/面交错的游戏经验?

 

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其实,两个“曰不可”的主语属谁的困惑,首先已经表现在阳虎的极为貌似夫子之言的几句话中了。“来,予与尔言。”这显然是师长对学生的辞气。也许阳虎在孔子面前自始就是以夫子自居的?《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年少之时,“孔子要绖,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似乎尚贤知礼的师长从来就是阳虎,而孔子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但实际上,谁是倚权仗势的小人,谁是好学自重的君子,乃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

 

何妨学习马融,把这些对话/独白囫囵地放置在一起,不去区分究竟哪一句话是谁说的,以便保持文/面本身的多重可能性?

《韩诗外传·卷一》记述曾子“仕于莒”之言行尝曰:“怀其宝而迷其国者,不可与语仁。”由此可见,阳虎于此所言或是对君子素常言行的一个直接的摹仿。无论这摹仿是否出自真心,无论后面的“不可”是谁说的,就这句话的文/面本身而言,它应该得到一个回答说:“不可。”

“宝”,有谓“道德”者(如皇侃、朱熹等),有谓“身”者(如胡绍勋等),有谓“两义并通”者(如刘宝楠)。但这些都是“文-本阐释”,它们都远远脱离了文/面,缺乏足够的“表面张力”以“停留在表面”,“做表面文章”。但其实,所谓“文章”岂不就是“表面文章”?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37]。何晏注曰:“章,明。文,彩。形质著见,可以耳目循也。”

对于这句“文本”,真正堪称“章明文彩、形质著见”的“文/面阐释”当属夏可君的尝试。在他那里,通过联系到“玉”的阐释,这里的“宝”得以保全,没有丧失。“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匵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38]作为摹仿者和貌似者的阳虎所不懂的并不是这里的宝玉及其藏、沽的不同价值,而只是夫子之“待”耳。夫子之待者天命也,然而天命一直未能直接显著于章明文彩。当此乱世,夫子所能做的只是在一群群阳虎的面孔之间错杂周旋,努力辨认着天命的文/面。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在接下来的这两句话里,阳虎所诉诸者乃知时之智——这也许可以被必然误会地翻译为phronesis?作为必然误会之翻译语言的现代汉语的一部分,难道我们所有的思想和写作不是在中西文/面的错杂和误会之中进行?难道那种自觉于此后殖民语境之中而不避误会的汉语经典书写不是一种知时之智或phronesis的政治-哲学行动?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这多么相似于孔子在易传中一再感慨过的“时之义大矣哉”?“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这又多么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是作为貌似者的阳虎所不懂的仍然是那个“待”,那个在孔子的“诺”中所允诺着的“将来”:

 

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诺。吾将仕矣。”如果匵中的宝玉不是一块顽石,而是一颗无时不在感通着远方之天命和近处之世情的仁石或“通灵宝玉”,那么这颗石头的状貌又当如何呢?《孔子家语》和《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了永远处在“待命”和“将仕未仕”之间的孔子状貌: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独立东郭门外。或人谓子贡曰:“东门外有一人焉,其长九尺有六寸,其头似尧,其颈似皋繇,其肩似子产,然自腰已下,不及禹者三寸,累然如丧家之狗。”子贡以告,孔子欣然而叹曰:“形状永也,如丧家之狗,然乎哉!然乎哉!”[39]?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40]?

 

似不经意的故事起首,首先就给出了孔子“在兹”的位置:“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在淫佚繁靡的“郑声”之中,孔子与弟子相失于熙熙攘攘的城郭之东门。茕然“独立”,这岂不正是孔子立于郑之东门的身姿?畏于匡城的身姿?“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的身姿?子路之莽撞、子贡之精明固不足以体全夫子之大道,而“子在,回何敢死”的颜回-颜渊毕竟也提前回到他的渊深之所去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这独立于东门的身姿,已经先行道说了后面要展开的所有细节。

郑之或人或为世外之高人乎?“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如同庄子对孔子惯常采取的善意戏谑的态度,在这个无名之人对他所(假装?)不认识的孔子状貌的描摹中显然同时含有景仰、戏弄和告诫的复杂情绪和修辞。如果说来自阳虎一类的过分进取的“虎臣”惯常笑话孔子“奚不为政”且利诱之以出仕的话,那么现在孔子则遭遇到那些“有所不为的狷者”们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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