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事虽不必有,但可觇知后人以为苏轼历史观念的道德倾向,较之乃师更为严格。据说王安石曾劝苏轼重作《三国志》。邵博(?-1158年)《邵氏闻见后录》卷第二十一:
「东坡自黄冈移汝州,舟过金陵,见王荆公于钟山,留连燕语。荆公曰:『子瞻当重作《三国》书。』东坡辞曰:『某老矣,愿举刘道原自代云。』」⒂(中华书局校点本)
其它笔记亦有类似记载,大概苏轼的历史观念正在剧烈变化之中,他的婉拒自有其意味深长之处。⒃
作为观念转变的背景,还有数事,略可一道:
景德二年(1005年)五月戊辰,宋真宗曾「幸国子监库,问祭酒邢昺『书板几何?』」馆阁诸臣「或言《三国志》乃奸雄角立之事,不当传布。上曰:『君臣善恶,足为鉴戒。仲尼《春秋》,岂非列国争斗之书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十)可知宋初馆臣对《三国志》的印象不佳。范仲淹词《剔银灯》也表现了类似情緖: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刘伶共一醉。人世都无百歳,少痴呆,老成尪悴。只言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中吴纪闻》卷五,载《全宋词》第一册,中华书局校点本)
王安石《读蜀志诗》亦云: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王临川集》卷三十三)
其实北宋外临契丹、西夏,所据亦汉疆之三分之一隅耳,即使澶渊之盟与北辽暂息兵戈,但苟安之下,必有祸患,哪来恁大口气?且范、王二氏都是以恢复为己任,敢于担当的重臣,范氏还有抵御西夏,「先忧后乐」的传世之誉。此番言语或出于年青位低,不负责任之时,于此亦可知欧阳修撰《正统论》时的舆论倾向。
宋神宗赵顼就开始屡以刘备自拟。《宋史·王安石传》:「一日讲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与卿从容论议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二子诚不世出之人也。』」熙宁三年(1070年)王安石欲辞相位,宋神宗挽留,「引刘备托后主于诸葛亮事,曰:卿所存岂媿诸葛亮,朕与卿君臣之分,宁有纤毫疑贰乎?」(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校补》第二册页429,中华书局校点)。赵顼亦不满于曹操,「苏子瞻自湖州以言语谤讪下狱,吴充(1021-1080)方为相,一日问上:『魏武何人?』上曰:『何足道!』充曰:『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也?』上惊曰:『朕无他意,只欲招他对狱,考核是非耳,行将放出也。』」(吕希哲《吕氏杂录》)陈善《扪虱新话》「苏氏作《辨奸论》憾荆公」条:「(苏轼《王司空)赠官制》当元佑初,方尽废新法,苏子由作《神宗御集序》尚以曹操比之,何有于荆公?」可见「尊刘」及褒扬孔明之论,与「贬曹」之风,或者就始于赵顼朝。只是王安石由「诸葛亮」忽然被诋为「曹操」,弯子未免转得太大一点。盖北宋朋党攻忤之论褒贬特甚,正所以见出历史观念之落差。清代馆臣以为:「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不伪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三国志》)⒄恐怕也还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言。
笔者所以把目光狃结于这一时期,是因为强化道德评价,且于后世史学影响极大的《新唐书》、《新五代史》及《资治通鉴》均修撰于此时,而「帝蜀」「帝魏」之争当时看似热闹,实际已经开始消歇。有关三国历史观念的转换情况,还可以用《三国志演义》传本以外,且被定为「宋元旧本」的两篇有关三国的话本作一比较。
明人所辑《古今小说》之《闹阴司司马貌断狱》(第三十一卷),或为宋人「说三分」内容之一。其以楚汉相争之宿怨,分派三国鼎立之是非,以道教神祗玉皇阎君,发明佛家「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可谓奇思妙想。如以刘邦托生汉献帝,受尽韩信托生之曹操欺侮,「胆战心惊,坐卧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负其臣,来生臣欺其君以相报。」又以司马貌断狱公正,「来生宜赐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马之家,名懿,表字仲达。一生出将入相,传位子孙,并吞三国......只怕后人不悟前因,学了歹样,就教司马懿欺凌曹氏子孙,一如曹操欺凌汉献帝故事。」仿佛家庭纷争,邻里纠葛,就毫无理学「尊王」之观念。又独以彭越后身为刘备,「千人称仁,万人称义」,有所偏袒。最有意思的是以关羽为项羽托生,「只改姓不改名」,与樊哙托生之张飞「二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与刘备桃园结义,共立基业。」唯因前生有孽,「二人都注定凶死,但樊哙生前忠勇,并无谄媚;项羽不杀太公,不污吕后,不与酒席上暗算人。有此三德,注定来生俱义勇刚直,死而为神。」又似乡塾斤斤计较,自谓分别因果,妥贴安排,但已粗现「尊刘」倾向,与王彭转述的北宋说话若合苻节。此说带有北宋浓厚的民间平话特点,可以肯定出现在理学「帝蜀」论占据统治地位之前,却又与欧阳修所持「帝魏」论絶不相侔。⒅
明人洪楩《清平山堂话本》辑有《夔关姚卞吊诸葛》一篇,叙及仁宗嘉佑五年嘉禾人姚卞应「成都府安抚晁尧臣」之邀赴蜀攻书,路经夔门关时致祭孔明,遇「葛姓老丈」问难曰:「昔日汉室衰微,奸雄竞起,跨州连郡,以众击寡,不可胜计。且如魏有张辽、张合、徐晃、李典、司马懿等辈,吴有周瑜、鲁肃、吕蒙、陆逊。此数子运谋决胜,用武行师,未甞败北,解元并无一言称道盛德。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六出祁山,虚费钱粮,功业小成,何如此之浅陋!解元以为世之罕比,莫非太过否!此乃老夫胸中之疑,愿足下察之!」而姚卞为孔明辩护之慷慨陈词,并为朗吟一赋「灰飞烟灭」云云。不料所见正是诸葛亮托化,不但酬谢姚为之释疑辨诬,而且特开后门,梦中授题,使其高中科第,以后历仕显宦,并特以晁尧臣之口,盛赞他「如此饱学栋梁之才」云云。⒆其实「葛公」之言恰是典型的「成败论英雄」,正类三苏当年;而姚卞义正辞严之反驳,又与苏轼晚年见解接榫。又话本中姚卞之「解元」名号,亦可与后文论及南宋「说话人」情况相参证。特以话本形式表出,即南宋失意文士沦入瓦舍书场「演义」之类。可知上层观念之转变,已经悄悄开始了向平民百姓传输的过程。后文分解。
二、小说平话:「想当然耳」与「姑妄言之」
拈出苏轼的第二个原因,是探讨他的文艺观念与宋代「说话」的关系。
其实在北宋,无论德才识学苏轼都光焰万丈,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坎坷本身就是一部传奇,且于当时文体无所不能,时论后人均乐道津津。生前既已名播海内外,后世且有「大苏死后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清·禇人获《坚瓠集》),在文士中更是絶无仅有。⒇
李廌(1159-1109)《师友谈录》记载一则苏轼的自叙:
「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帽,名帽曰『子瞻样』。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燕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者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
案蔡绦《铁围山丛谈》卷第一:
「有老吏常主睿思殿文字、外殿库事能言,偶得见泰陵时旧文簿注一条,曰:『绍圣三年八月十五日,奉圣旨:教坊使丁仙现祇应有劳,特赐银钱一文。』乌乎,累圣俭德,类乃如此。」(21)
又《东京梦华录》卷二「东角楼街巷」条:
「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